《秦淮之夜》收录了日本唯美派文学大师、多次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作家谷崎润一郎于1918、1926年两次游历中国后,写作的游记、日记、散文等作品。这些文字生动优美、引人入胜,展现了谷崎润一郎在散文方面的独特风貌。此文为收录的其中一篇。
下午五点半回到了石板桥南的日本人经营的旅馆后,觉得今夜的月色这么好,一个人就这样闷在旅馆的二楼有点可惜。再想到秦淮河一带去逛逛的欲念强烈地涌上心来,于是洗了澡之后,重又雇了导游,叫了两辆人力车。“可是饭已经做好了,吃了饭再出门吧。”女仆不知我要到哪里去,睁大了眼睛不解地说。“不了,饭在外面吃。今夜去尝一下中国菜。”我顾不得女仆的话,换了西服后下了二楼的楼梯。“先生,今夜吃中国菜吗?”导游看着我的脸笑嘻嘻地说。导游是一个三十七八岁、日本话说得挺不错的中国人。他相当了解日本人的喜好,是一个很灵巧、讨人喜欢的导游,听说不久要到日本去做陶器生意。这次的中国之行,我一直对导游的敷衍和滑头感到很不快,这位中国导游是个例外。他多少有点文字上的素养,因是本地人,所以对这一带的传说、历史都颇为谙熟,比那些无知的日本导游不知要强多少了。而且对方是中国人,客人也不必过于顾忌,要去些出格的地方玩反而方便。不要以为中国人都是些刁钻耍滑的人,要是在日本人经营的旅馆里请他们找一个信赖可靠的导游的话,那人就一定是中国人。“找一家什么中国菜馆呢?这一带倒也不是没有……”“这一带没意思,我们再到秦淮河那边去看看怎么样?”于是两辆人力车,导游的那辆在前面,沿着旅馆前的大街一直往南行去。外面暮色已浓。和日本的城市不一样,在中国,北京也好南京也好,一到夜晚就非常冷清。街上既无电车行驶,也无明亮的路灯,一片寂静,每户住家都被厚重的墙壁或石垣围了起来,看不见一扇窗户,窄窄的门扉都由门板关闭得紧紧的,从里面透不出一丝亮光。即便是东京的银座大街那样繁华的地方,到了六七点钟大概很多商店都已打烊关门了,更何况这里旅馆附近都是一户户的住家,才不过过了六点的光景,人迹杳然的街上已恍如深夜一般冷森森的。月亮似乎还没升起来,天空中不巧有很多乱云飘浮,好像看不见原先期待的月夜景色了。只有我们乘坐的人力车发出“咯噔咯噔”的低沉的声音(中国的人力车很少有橡胶轮胎),划破了四周的冷寂,此外,也就偶尔有单匹马拉的马车发出“嘚嘚”的马蹄声从对面驶过。那马车的车灯也就才照亮地面一尺左右的地方,车厢里仍是漆黑一片,从一旁驶过时,玻璃窗户在黑暗中忽地闪出光来,便立即又驶了过去。人力车从庐政牌楼的四角处向左一拐,驶入了更加幽暗冷僻的街巷。两边耸立着墙面剥落的高大的砖墙,街路一拐一弯曲曲折折,人力车就在这迂回曲折的街巷中行走。两边的围墙仿佛把我们夹在中间要压迫过来似的,令人感到几乎要与墙面相撞在一起了,不觉有点胆战心惊。要是把我抛置在这样的地方的话,恐怕我折腾一夜也回不了旅馆吧。走出了围墙相逼的深巷,前面豁然出现了一片空地,在四方形与四角形的墙面之间,仿佛是拔掉了牙似的有一片空间扩展开来。犹如烧毁后的废墟一般,隆然堆积着一片瓦砾,还有一片不知是水塘还是古池的积水。在中国的都市里,市区中有空地虽也并非罕见,但南京尤多。白昼经过的肉桥大街北侧的堂子街附近等处,有很多的水塘,有好几只鹅在水里凫游着。也许正是这样的地方,才使得旧都之所以成为旧都吧。走了一段路程后,又进入了一条宽广的大街。说是宽广,也就勉强与日本桥的街道宽度差不多。从两边房屋的模样来看像是商店,但没有一家亮着灯光。再一看,路中央立着一座牌楼,白色的板上写着“花牌楼”几个字,透过夜色依稀可以看清。“这边的街路叫作花牌巷罢?”我从车上扯大了嗓门问导游。“从前这座城市为明朝的都城时,这儿是为宫中的宫女、官吏做衣服的裁缝们居住的地方。那时到这里来的话,家家户户的裁缝们都展开美丽的衣裳,用各种各样的绢丝绣着漂亮的花。因此这儿称为花牌巷。”那中国导游从前面的车上大声地回答说。他这么一说,不知为什么这幽暗的街巷一下子变得亲切起来。现在是否仍有这样的裁缝在灯火下展开灿烂华丽的衣裳,执着地舞动着精巧的绣花针呢?……我正沉湎于这样的空想中时,车已经经过了太平巷、柳丝巷,驶过了四象桥。秦淮的孔庙也就在这附近了。这里白天也曾经过,但经过了哪里,从哪里路过,一点都无头绪。路又窄了起来,车一会儿通过围墙逼仄的小巷,一会儿穿过一片空地,只记得沿着右边有绵延不绝的高墙的街巷,一会儿右转一会儿左转,总算驶出了姚家巷,来到了秦淮河岸边的街上。孔庙在这条街上前两三百米的地方。白天这里非常热闹,参拜的男女人流如织,有卖小吃的卖水果的卖杂货的各种小摊,有表演杂耍的,玩大蛇的,一长溜地紧紧相挨。但听说这个时候警察要来管,到了六点钟左右,小摊小贩、杂耍艺人等都撤走了。夜里这样冷清,似乎是因为革命骚动而有很多军队进来的缘故。据人们说,现在在中国最吵闹的是军队。就我自己的经验而言也是这样,一般的平民性格极其温和,从未见过粗暴蛮横的人。令人讨厌的惟有军队。北京也好天津也好到处可见军队的影子,到了夜里在街上成群结队地游荡。明文规定只有士兵可以免费到剧场和妓院去游乐,自然别的客人就退避三舍了。因此,军队飞扬跋扈的城市,商业闹市区就萧条冷落。虽说有革命骚动,但这一带眼下相当太平,真不明白为何要在这里派驻军队。他们只是将市内的名刹伽蓝占为兵营,突然搅乱了民心而已。在这类地区中,像南京这样要算是最倒霉的城市了吧。但是看来只有饭店是任何人都不能免费入内的。从利涉桥的桥堍直至贡院西街的拐角的两三百米街上,鳞次栉比地开着一家家南京一流的饭馆,一直营业到夜深。我们的人力车停在了其中一家名曰“长松东号”的饭馆前。“到里边去看看吧。这里是真正的南京菜。”说着导游先踏进了门。里面比外面要出乎意料地漂亮。中央有宽广的长方形的中庭,庭院四周都是巍然的两层楼阁。虽然只是涂着绿漆的木造房屋,但工艺却相当地精致。二楼的栏杆上、回廊的廊柱上都饰有精细的雕刻,在廊柱的上下或挂着灯笼,或摆放着盛开的盆栽菊花。站在中庭内环视楼上楼下,每个房间都挤满了客人,有的在赌钱,有的在猜拳,人声鼎沸。我本想尽可能要一间沿运河的二楼客房,但店家回答说只有进门靠右的底下一间空着,没办法只能在此将就了。客房内布置得相当雅致。在北京一带,即使上等的人家屋内也比较脏,今夜则可以放心地品尝美味佳肴了。只有中国菜在日本的时候就已吃得颇不少,所以从侍者拿来的菜单中自己点了如下的四品:醋熘黄鱼炒山鸡炒虾仁 锅鸭舌其他要了几种冷菜和口蘑汤。南方菜和北方菜在选料上虽无多大差异,但在口味上则明显地不同。特别是在品尝首先端上来的炒虾仁时,其感尤深。据说虾是这边的名产,原料自然是上乘的,而其味道则相当地清淡。即使是日本菜也难以做到如此清淡。这样的佳肴,任凭怎样讨厌中国菜的人,也不可能不举箸一尝。“怎么样?听说河对岸很多艺妓,美人当为数不少吧?”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绍兴酒,对着河面说。中国导游喝得脸色赭红,微带醉意地露出友善的笑容回答说:“有,怎么会没有美人呢!日本来的客人一般都会见识一下,叫艺妓来玩玩。叫一个到这里来怎么样?叫她来唱唱歌,给三块大洋就行了。”“叫她到这儿来唱歌没意思,不如现在到她们那儿去看看怎么样?若有哪一家你熟的带我去。”“行,这也挺有意思。”看神情那中国人已领会了我的意思,眼睛里漾起了笑意,点了点头。“这虽也挺有意思,但因为军队的胡作非为,对面艺妓馆里一个女的也没有了。那房子里空无一人,艺妓都躲到了士兵到不了的幽暗的冷僻处,要寻找颇费工夫。”听了这番话,我的好奇心就越发强烈了。“但你总知道一两家吧。若在那幽僻处,不就更有意思了吗?”“对对,要找总找得到的吧。好,好,现在我来领路。”这样说着,两人吃得酒足饭饱。出旅馆时肚子确是很饿,现在连我这个大肚汉也吃得撑了起来。隔壁的房间和中庭对面的房间仍还是一片喧阗。夜渐渐地深了,可猜拳的吼叫声、赌钱上了瘾的人哗啷哗啷甩动银元的响声,仿佛将秦淮河水盖住了似的传得很远。“到了夏天还要热闹得多。每天晚上饭馆也好妓馆也好,家家都是客人爆满,运河上漂浮着好几艘画舫,唱歌呀拉胡琴的,非常热闹。现在这个时候天气已转冷了,客人比往常要少了。”“画舫的季节到底从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哦,从三四月的春天开始到九月底左右吧。”我深深地后悔自己没有早来一个月。像现在这般寂静的夜晚,就无法充分体会我一直期望着的南国情趣了。总之,在和煦晴暖的季节,还当重游一次。“今晚真是吃得非常满意。承蒙款待,我现在正是酒酣耳热好心情。怎么样,就准备走了吧。”喝光了第二瓶绍兴酒后那中国人说,随即瞅了一眼我的脸色。桌上还有很多吃剩的菜,但我们两人都没有勇气动筷了。把堂倌叫来拿了账单一看,才两块大洋。吃得如此酒足饭饱竟只有两块大洋,实在太便宜了。这要是在日本的中国菜馆里吃,至少要七八日元了吧。来到中国后觉得又贵又难吃的是西餐和日本料理。尤其是中国人做的西餐,那难吃的程度真是不堪言说。虽然器皿多少有点不干净,但吃中国菜最愉快而且很实惠。从饭馆前再坐上人力车,约已过了十点吧。沿河边的大街向东行,来到了白天曾坐画舫在其下穿过的利涉桥边。南京的桥,其两边往往都是密集的房子,既看不见河水,从哪儿起算是桥也搞不清楚,惟有秦淮河上的桥是例外。文德桥也好武定桥也好以及这座利涉桥,都是像在日本乡间常见的那种木结构的桥,我在白天经过时看见铁质的栏杆上都晾满了白菜。河的这边是鳞次栉比的饭馆,对岸是狭窄的小巷,有多家妓馆错落其间,屋瓦相连,恰如大阪的道顿堀的街景,但真的如导游所说,家家户户都是黑灯瞎火、门窗紧闭。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透过夜空的云翳散发出淡淡的月光,在浑浊沉滞的河面上投下惨白的倒影,此外,只有暗淡的街市如死去一般地不断伸向前方。来到利涉桥北堍的人力车,仿佛被这漆黑的夜色中的城市所吞噬一般,折向左路向前行去。令人惊讶的是,从河那头看来有那么多的妓馆,来到近旁一看都不知道进口是在哪里。依然沿着两面是围墙的狭隘的小巷驶进驶出,到后来路窄得仅容一辆人力车通行,地面上铺着如砖头大小的石块,高低不平。车就在这样的地方震动摇晃,拐过了一个又一个墙角,到后来我连河在哪一边也搞不清楚了。终于来到了连人力车也无法通行的令人胆战心惊的狭窄的拐角处,我们就让车停在那里等着,两人靠着围墙走去。鞋后跟碰上了铺路石块突起的夹角,发出“咯噔”的声音,真是一条难走的路。也不知是小便还是食物的油水,有些地方流淌着黑水。白色墙壁——其实已脏成了深灰色,上面满是污迹——的围墙上端,月亮投下了朦胧的光晕,只有这部分犹如电影中的夜景一般有点光亮。这样说来,这条小巷的情景和我们在电影中屡屡见到的流氓的帮手逃进来或是侦探等跟踪尾行的西洋小巷的景色非常相像。来到了这样的地方,要是那中国导游是黑帮流氓的话,真不知会有什么样的遭遇。这样一想,不禁有点毛骨悚然。“喂,喂,这样的地方会有妓馆?你是不是不认识?”我悄悄地在导游的耳边低声问道。“你等一下,应该是在这一带的……”那中国人小声回答说。不知为什么,他一直在一个地方来回巡梭。也许不是一个地方,他这样说也可以,因为那一带的路实在分不清。不久遇到了一家右侧开着六尺左右的门、煤油灯点得亮亮的人家,像是一家卖吃食的店铺,从炉灶中劈劈啪啪地升起了如烘山芋铺似的热腾腾的烟。过了这家后大约又走过了五六间门面,巷路又成了く字形,我们折向左边走去。那中国人叫我在这儿等着,回到了冒烟的那家店铺前,像是在向店里的人问着什么。只有站在小巷里的那个中国人的脸庞,在黑暗中被店门口的灯光照得红红的。……他立即又折回到我站的地方来,用低低的声音轻松地哼着小调,又走到我前面带起了路。“啊,是这里,到里面去看看吧。”他才走了五六步,便停在了一家门前。一看,在右墙上昏黄地亮着一盏小小的仿佛灯光就要熄灭似的四角形檐灯。玻璃灯罩上用朱文写着“姑苏桂兴堂”几个字,虽字迹已剥蚀模糊,但还可看清。灯下有一扇仅可容一人进入的门。说是门,其实是在厚达两三尺的墙上挖出一部分来,再从里面用门板严严实实地关住,因此屋内的人声和灯光都不可能流洩出来,若不仔细看,会觉得这只是围墙表面凹进去一块而已。这也难怪刚才只觉得都是围墙而找不到进口了。刚想用手推门,却意外地发现门前有晃动的人影。在被厚厚的围墙所形成的浓重的暗影所遮掩的凹入处,有个人身倚着门板,宛如壁龛内的雕像般呆立着。这恐怕是在外面守望的人吧。中国导游跟他说了几句话,那人便立即点了点头,吱吱咯咯地打开了木门。屋内非常幽暗(南京虽有电灯设施,但听说这些人家害怕军队的闯入,而特意使用煤油灯,以尽可能不招人注意)。有五六个长得面目粗恶的男人围着桌子像是在赌钱。穿过了这间前厅,这样的屋舍一般都有中庭,里侧有两三间垂着帷幔的闺房。我被引到了左边的一间。屋内几乎没有一件装饰物。两边的墙上都贴着像卷纸一样的廉价的发光壁纸。这纸看上去也颇有些年月了,说是发光,其实也和粗糙的墙壁一样毫无精细之感。只记得屋子的一边放着一张红木的桌子和两三把椅子,只有一盏放在桌上的油灯,冒着一缕油烟,房间的四角都是暗暗的,显得阴郁粗陋,怎么也不像是这一类女人的闺房。进门时,屋内一个人也没有,便坐在椅子上等了一会儿。有一个穿蓝衣服像是鸨母样的人,端来了两盒西瓜子和南瓜子。那鸨母看上去也不像是个贪得无厌的势利人,用我听不懂的中国话说着什么,朝着我热情地笑了笑。然后,在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跟从下,一个像是这间闺房主人的女子娉娉婷婷地走了进来。她在我和导游之间的椅子上坐下后,便将一个胳膊搁在桌上,一个手长长地伸过来将自己所带的香烟分发给我们俩。通过导游的翻译,我问了她的姓名和年龄,她答说叫巧云,今年十八岁。在昏黄的灯光中,她的那张脸长得丰腴圆润,肤色白得透发出一种柔和的光辉。尤其是薄薄的鼻翼两边的脸面,微微有点发红,呈现出一种透明的鲜润。使她显得更美的,是比她所穿的黑缎子衣服更黑的、闪现出光泽的一头秀发和那充满无限娇媚的、仿佛惊讶般地睁得大大的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在北京我也曾见过各种各样的女子,还没见过如此这般的美人。实际上,在这样煞风景的,这样昏暗、墙壁肮脏的房子里,住着这样冰肌玉肤的女子,实在是令人不可思议。我用“冰肌玉肤”这个词来形容这个女子的美大概是最贴切的了。因为她的那张脸以美人的标准来衡量的话还有不少不够格的地方,但她那肌肤的光泽、秋波盈盈的眼神、秀发的形态及整个的身姿,毫无缺憾地体现出了一个艺妓的妩媚和可爱。她说话的时候,双眸和手都在不停地动,遮住前额的密密的刘海和镶着翡翠的金耳环都在轻轻地抖动,一会儿摆动着脖子,现出双下巴,眼神像是在想什么似的,一会儿又张开双肘耸耸肩,最后又取下挽住后面发髻的金簪,把它当作牙签一般,露出了一口“冰肌玉肤”中最为光洁灿烂的秀齿,她的身姿不断地生出变化,几乎令人目不暇接。“怎么样,这人很漂亮吧。”导游吸着从鸨母手上借来的水烟管,把我撇在一边正与那女子嬉笑着,突然转过身来对我说。“这女子是这一带最上等的艺妓。我现在正与她在谈判,你要是喜欢的话,今晚在此留宿怎么样?”“可以在此留宿?”“不,她一直不肯应允。不过我现在正与她在谈,大概能留吧。”“好,尽量叫她答应。”她朝我轻轻送来一个秋波,眼睛中露出嘲笑的神情。那中国人又开始谈判。说是谈判,但双方却在嬉笑调情,而我却只能不吭声地在一旁等待结果。这么想着,我就老老实实地靠在墙上,眼睛贪婪地盯着那个女子灵动活泼、不断变化的表情。说是在调笑,可那女子有时也一脸严肃,睁着大大的眼睛凝望着房顶。导游在开玩笑中摆弄着手势,像是在努力说服她。“看你谈得也挺艰难的,行不行啊?”“说是另有客人,不行。不过你请再等一会儿。也许马上就会同意的。”他安慰我说,然后又开始了谈判。一会儿,那女子说了一句“那么,我去商量一下吧”,便留下了我们,略带轻蔑地朝我一笑,走了出去。大约过了两三分钟,刚才的那个鸨母笑嘻嘻地走了进来。那鸨母与导游谈了好长时间。导游的语气很强硬,那鸨母再怎么想回绝似乎也难以回绝。她不吭声地退了出去,那女子又进来与他解释。就这样,鸨母与女子交替着进进出出,看来一时难有结果。“这么麻烦,就算了吧。”我觉得没有希望,便制止了导游。夜渐渐深了,天也越来越冷,我有些兴味索然了。而且,即便谈成了,导游要能一起留宿倒也算了,不然的话一个人留在这阴暗的、气氛怪异的妓馆里,心里有点悬。“好,这里算了,我们去找别家吧。我刚才出价十五块大洋,但她们非要四十大洋不可。出四十大洋看来能谈成。乱开价,四十大洋太高了。算了吧。”这一阵子银的行情比较高,四十大洋要相当于日本的八十日元了。我囊中有六十余块大洋。但是用了其中的四十块,下面还要去苏州旅游,在到上海的正金银行之前,只能以二十大洋节省着用了。已经兴味索然的我,已经不想在这里为那女的付出那么大的牺牲了。“她当然很漂亮,但四十大洋太贵了。已经十一点多了,行了,回去吧。不买光看看也足够了。”我说着,决然站了起来。“什么呀,不必急着回去。这个女的不行,别家也有漂亮的姑娘。不需你掏四十大洋,自有又便宜又好玩的地方。”导游也许以为我是个热衷于寻欢作乐的人,有点过分热心了。“我说,这样的美人不可能有很多吧。”我此时不想被带到乱七八糟的地方,以致玷污了好容易获得的美好印象。我反而希望就这么在心灵深处秘藏着这位犹如珍贵幻象般的女子的身影安然踏上归路。“有没有美人,还得去看看。如果没有喜欢的,再回旅馆睡觉也可以。晚点没关系。”那女人将我们送到门口,在里边锁上了门。两人无精打采地又踏上了小巷的石板路。走过五六户后,又有一家像是妓馆的门户。同样地四面都是厚重的围墙,一扇关着的小门犹如牢户一般昏暗冷寂。导游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立即退了出来,说:“这边好像没有漂亮的姑娘,别的地方还有吧。”倒是真的,若用心观察的话,还有几家像是隐蔽所似的分散在附近。虽说是为了躲避士兵的胡作非为而隐匿到这里来了,但与北京八大胡同的兴旺相比也实在太凄凉了。若以东京相比,就像是水天宫后面的小巷似的。在这几家门前,导游都一一停下来探首看了看,然后又一家家走了过去。“这附近好像没有好玩的。我们坐车到外边去吧。”导游一个人口中喃喃地说着,往来的路上折了回去。说是坐车,可周围一辆车也没有。从刚才的地方沿着土墙相间的小巷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弯,可除了我们之外,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就如同在荒凉的废墟中彷徨一般。若在这样的深夜这样的地方有游荡的人影的话,那恐怕是幽灵了吧。事实上,这一带小巷的情景,与其说是人的居所,倒不如说更像阴鬼的栖息地。在我们从狭窄的小巷正想转入下面一条稍宽的路时,总算找到了一辆人力车。那儿有一家像是日本砂锅面条店似的吃食店。我又觉得非常奇怪。在这样的地方,开吃食店面向谁呀?要有食客来的话,那一定是幽灵了吧。也许那食铺的老头就是幽灵。车夫一个人在吃着烧卖还是什么东西。导游让我坐上了这辆车,自己跟在后面,不时从后面传来高声的喊叫,吩咐车夫“向右拐”,“向左走”。接下来还打算到哪里去呀?大概他自己也不清楚吧。约行走了两三百米,导游终于又觅到了一辆人力车。两辆车总算驶出了废墟,开始行走在一条市街上。总觉得这条街好像走过,但还搞不清方位。左面有一家挂着“太白遗风”店招的商店还在营业。车在店前经过时,我窥看了一下店的模样,店内如同乡村酱油房的格局,排列着好几个被烟熏得发黑的大木桶,看上去也像油桶。但从“太白遗风”这几个字看来,当是酒店吧。我不禁想起来佐藤春夫的《李太白》。我想把这店招的事告诉佐藤一定很有趣……再走过五六家门面,有一类如吉原大门的建筑,依稀可看清门上写着的“秦淮桥”几个字。秦淮桥的话,今天早上应该经过的。尽管如此,先前从夫子庙边的饭馆里出来的我,不知什么时候又被带到这里来了。车经过秦淮桥像是又朝夫子庙的方向返回去。不过来到了刚才的利涉桥桥头后,这次是不拐向夫子庙那边,而是过了桥直接向前奔驰而去。桥的下面曾经来过,而到桥的对面一侧去今晚还是第一次。不知那儿是什么样的。正想着,车沿着河边街路拐向右边,然后又折向左边。月亮已完全沉落下去了,夜色较先前更黑,看不清街上的情景。只是依然有煞风景的阴冷灰暗的墙垣,有如古城墙一般无声地向前延续,间或似有几处长满了荒草的空地。总感到是在向荒凉寂寥的城市边缘处行驶。驶过了墙垣,来到一片空地,不知从哪里寂然吹来了一阵含着潮气的阴冷的晚风。四周暗淡的景象越是渗入我的体内,我的心中就越是清晰地浮现出半小时前所见的美女的身影。任凭怎么想,在如此废都般的市街中,遇到这样的美女,只觉得恍如在梦中一般。我现在才感到痛惜四十大洋的钱真是太遗憾了。……“嘭”的一下车身弹了上来,原来车向右拐入了一条坑坑洼洼崎岖不平的道路。一看,左边有两三幢房子连在一起,右边是一个古池。池边有五六棵有年月的柳树,浓密的枝叶宛如黑幕一般垂了下来,一阵风吹来,瑟瑟作响。池内的水呈铅灰色,闪着暗淡的光,似与柳叶一起在微微颤动。我们的车停在了左边房屋最边上的一家。“〇〇妓馆”的门灯映入了眼帘,但字迹的朱色已经剥落,上面两个字看不清。门的进口处,比刚才那家更加混沌昏暗。中国导游轻轻地在门上敲了几下,墙垣的一部分犹如洞窟一般凹了进去,将我们吸到了里面,户外的黑暗蔓延到了屋内,我们都不知道从哪里算是房子里面。我们的身后又响起了“哐”的一声关门声,回首一看,眼前惟有漆黑一片——看不见刚才进来的门在何处,甚至连从里面给我们开门的人影也见不到。外面还有杨柳、古池,里面却是除了漆黑一片之外什么物象也没有。我们确实是从墙垣的那一边来到这一边的,但是在什么时候,怎样穿越过来,然后进入到这样的地方的呢?凝视后面的黑暗,甚至令人感到根本就没有墙。那个有古池和杨柳的世界,不是被土墙,而是被更加厚重的“黑暗的墙”遮盖得严严实实了。我想起了孩提时代,在看了全景画之后走出黑魆魆的走廊时常会有这样的感觉。这时堵住了我前方的黑暗的底部发出了“哐咚”的声响。原来有两道门,那边还镶嵌着一扇门。身背后有一片昏黄的灯亮,从木门的阴影处仿佛蝙蝠一般有一个黑色的人影摇摇晃晃地移近过来。我不由得蓦地联想到某种可怕的情景。在这样漆黑的、进来后不知道出路的屋内,即便是被杀害了抛尸野外,这样的罪恶也将永远无人知晓。这魔窟的四壁之中,就如同海底一样与人世相隔得那么遥远。导游与那人低声说了几句话后,便将我领到了木门的那一边去。建筑的格局大致与前一家相同,中庭的四面是闺房,不过无论从中庭的面积还是从闺房的间数来看,都较上一家大不少。铺着石板的中庭中央放着一张粗简的饭桌,有五六个女孩怕冷似的瑟缩着双肩,就着像福神渍一样的酱菜在喝着粥。那种心神不定的可怜的模样,很像泥灰墙的仓廪下老鼠在啄食的神态。导游张望了几间闺房,然后选了看上去最干净的一间定作我们用。这里也点了一盏油灯,也许因为刚才通过的地方太黑了,好像比预想的要亮堂。但是屋内惨淡的气氛都丝毫不因为明亮的灯光而显得温暖亮丽起来。一边是挂着白色床帐的女式睡床,另一边照例是椅子和桌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一件装饰品。从床帐的破裂处向内张望,可看到床上污迹斑斑的被褥上有条毯子圆圆地隆起着。我还以为没人睡着,便稍稍掀动了一下毛毯,不料从一端倏地露出了一双柯树果实般的用缎子做的可爱的鞋尖。光看这鞋尖的样子,我感到里边睡着的定是位娇小窈窕的女子吧。床是柔韧的藤绷床,要有人睡的话多少会有点下陷,但承载着她轻盈肉体的垫褥却直挺挺地向上撑起,像是承载着一团棉花似的,毫无负重的感觉。“嗨,嗨,起来吧。”我用日语说着,用双手从毛毯上推推她。我的手像是在触摸着裸体一样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手臂、胸部、腿部这一团在毛毯下的柔软的肉体。那女子自己掀开毛毯,揉着睡眼慵懒地从床上起来。她穿着水黄色棉袄,神情呆滞的脸上一对黑色的眼珠仿佛金鱼一般往外突出,厚厚的嘴唇向上翘起,两手插在棉袄里面索索地抖着,从床上爬起来后就径直地坐在我旁边,闷声不响地嗑起了瓜子。“这个女的怎么样?喜欢吗?要是不喜欢的话这里还有很多,叫别的女的来看看吧。”面对着这个与刚才的美女无法相比的女人,我无法遮掩住不满的神色。“要是还有很多的话,叫她们都让我看一下怎么样?不妨都看过以后选一个最好的吧。”“好,这样也可以。要看的话随便看多少都可以。”在中庭里喝着粥的女子,不一会儿一个个在我面前展现。她们掀开了挂在闺房门口的、犹如舞台幕布一般的帷幔,宛如有发条装置的布娃娃似的走来,停下来做出一个娇态,然后慢慢地退回来,仿佛是在选花魁似的。一个个纷纷登场,大概走过了十几个人,但没有一个能令人稍微动一点心的。每个人都像老鼠似的脏兮兮的。结果还是第一个女的最好。“无论怎么说这个人都是一等美女。您觉得她不行吗?”“不过和先前的那个女子比起来,形态和相貌都差多啦。”“这没办法。像先前那样的美人没那么多。那是一流的艺妓,很自以为了不起。这儿虽是二流地方,但要过夜很方便。近来不景气,她们生意不好,准能要个便宜价吧。”那女的领会了导游的意思,也一个劲儿地来引诱我。但越是这样我越提不起兴趣。她介绍说自己叫陈秀乡,年龄十九岁。脸的长相倒并不怎么令人讨厌,但那满是污迹的衣服、粗糙的皮肤最使人倒胃口。望着这个女的缺乏滋润的肌肤、毫无光泽的指尖,就越感到之前的女子那如琉璃一般光洁细腻的肌肤的馨香,实在令人难以忘怀。“怎么样先生?在此留宿吧。她说把价格降到十二块大洋。”“算了,我总觉得不对胃口……今晚还是回旅馆去睡吧。”“哦,是吗,回旅馆啊……”导游看着我不悦的神色,有点尴尬地说。“那么在归途中再去看一家吧。如果那儿还不行的话,就回旅馆吧。”“在归途中再看一家倒也可以,不过大致都差不多吧。不管到哪里,都不会有先前那样漂亮的美人了。”“哈哈哈哈,您被刚才的那个女子迷住了。那我帮你找一个不亚于那女子的漂亮姑娘。艺妓太贵不合适,一般民女中有既便宜又漂亮的。”“有接客的一般民女?”“对,有的极其秘密地在接客。这样的地方没有介绍即便是中国人也不易去。我知道一家,我们到那儿去谈谈看吧。”我们回绝了她们的强迫,离开了闺房,再度穿过中庭,潜入到了如墨水一般深浓的黑暗中。当从上了两道门的墙垣里边被带到池塘边的路旁时,我才抚着胸口松了一口气。第三次寻访的所谓“民女”之家,像是在从夫子庙到四象桥去的路上的歧路纵横、屋舍交错中的一户人家。我只记得往利涉桥折返到北面,沿警察署的围墙在姚家巷上的狭窄小道上行进的情景,再往后是沿什么路、到什么地方去就分不清了。但回想一下回旅馆的路途,可猜想那户人家约在从四象桥往南至尽头的丁字路口的附近。后来查了一下南京市区地图,那地方叫奇望街,正好在警察署的里侧。在警察的眼皮底下从事这种秘密行为,自然胆子很大,不过也许中国的警察也不管得那么细。从外观看来,警察署和那民女的家一样都是冷寂的有土墙相围的住宅区似的街区。连一流艺妓的馆舍都是那样阴暗的地方,何况一般民女的住家,其昏暗冷僻就不用说了。不仅昏暗,冷涔涔渗入肌肤的深夜的寒意,从外面一直侵入到屋内的石板地面。没有生火的、冷森森犹如洞穴一般的房间的一角,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宛如荒寺的大殿中放置着的木雕佛像似的,冷得索索地打颤,以纳闷的眼光打量着一个异国的不速之客的闯入。那双眼睛不是中国式的那种圆圆的鼓起的,也不是那种神采奕奕的,而是带着一种充满了深不可测的哀愁的神情,秀长地斜向两边。她蹙起了倔强的带有敌意的粗眉,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其容貌与先前的美女相比也不逊色。皮肤呈茶褐色,显得黑黑的,但肌理润滑细腻,由黑缎子衣服包裹起来的四肢的骨架像鲤鱼一般柔软。她有一张日本的美女常有的瘦削的、小模小样的缺乏光彩的脸,即使不及先前女子的娇媚。若将那女子比作红宝石的话,这女子就有一种黑曜岩似的忧郁。她生涩地回答说,今年十七岁,名叫花月楼,扬州人。“这个女孩确实漂亮。不过好像心情不大好,好像在生气似的。”“什么呀,不是生气。这是民家女子,所以有点害羞。你要留宿肯定会同意的。”此时这姑娘紧蹙的双眉蹙得更紧了,抓住了导游咕咕哝哝地抱怨起来。湿润的双眼好像就要落下眼泪似的。“这样子看来不可能会同意的。她在叫我们回去吧。”但是我这一推测完全偏了道。导游向我解释说,那姑娘是在哀求我们今晚留下来。“那姑娘说,近来市面上很乱,没有客人,她们都在犯愁。她开价十块大洋,后来跌到了六块。要是还价的话,大概能还到三块吧。怎么样,先生,三块很便宜吧。”过了一会儿,鸨母也来了,与姑娘共同劝说我留宿。果然如导游所说,最后将价钱还到了三块大洋。说定以后,导游和鸨母退到了另室,那姑娘取下了木门上的门插,用顶门棍锁上了门。她嘴里絮絮叨叨地不知说着什么,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刚才一直为忧郁的阴影所笼罩的双眸和嘴,这时却意外地富于表情,一个劲儿地向我献媚。一句中国话也听不懂的我,面对着她那可爱的媚态,却苦于不知何以为措。我勉强地用中国话的发音不断地呼唤着她的名字“花月楼、花月楼”,一边用双手捧起了她那瘦削的脸。那张小小的可爱的脸几乎被我的手掌完全遮盖了。她的肢体是那么地柔软,用力一压的话真会把她压坏。脸上的五官长得像成年人一样端正,却又像赤子般地稚嫩。我心里突然涌上来一阵强烈的意愿,我的双手似乎永远也不想松开她那张可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