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談談賞析詩歌的第二點組織原則中的重複：

 

二、找組織原則

 

意象除了與主題有密切關係外，它對現代詩的結構和組織，都起關鍵的作用。現代詩常以重複、對比和比喻作為組織原則，建構文本。值得注意的是，這裏提及的重複、對比以及比喻，跟同名的修辭格，雖然不容易釐清，但卻並不是一回事。

修辭格所處理的是字詞的層面，這裏所謂的重複等原則卻是從文本結構和組織角度看，意指作者以重複字詞、句式、意象等方法，來組織文本，邀請甚至鼓勵讀者從重複字詞的方向，閱讀和理解文本。這當中當然牽涉意象於其中。

 

（一）.重複原則

 

1.不同層面的重複

重複這種現象或手法在文學文本是常見的，它可在文本的任何層面出現。由於文學是語言的藝術，它的一切都必須依靠語言來呈現，因此文本任何方面的重複基本上都可在語言層面中看到。正因如此，文學文本中出現各種語言單位的重複便成了司空見慣的現象。出現頻率較高的是字、詞、或句的重複，有的時候為了達到某些特別效果，文本甚至出現段落以至整個章節重複的現象。以上的重複現象指的是同一個單位（如詞，好像「月亮」一詞）分別在不同位置出現。

事實上，重複也可以是句子結構層面的重複；換言之，重複的不是字詞，而是句子成分和結構，如修辭格中的排句便是。如從文本意義層面來看，意象的重複特別重要，當然由於意象以字詞形式出現於文本中，因此意象的重複必然同時是字詞的重複。

如從文本組織角度看，特別是新詩這種篇幅相對較短小的文類而言，重複是一十分重要的原則。它能跳出語言順序的慣性，突破線性閱讀的局限，讓讀者透過重複現象，重構閱讀新詩的次序。

 

如余光中的〈鄉愁〉，北島（趙振開，1949- ）的〈是的，昨天〉和〈走吧〉這幾篇詩作便如此。詩中出現的重複現象就是幫助讀者突破語言線性閱讀的限制，讓讀者可以跳過一字一字的閱讀模式，直接閱讀和處理意象之間的關係。如〈鄉愁〉一詩四個不同的意象── 郵票、船票、墳墓和海峽，就是依靠重複「鄉愁是……」的句式和隱喻關係，交代鄉愁與四者的關係，如以數學公式表示，這詩的基本架構如下：

 

鄉愁＝郵票

鄉愁＝船票

鄉愁＝墳墓

鄉愁＝海峽

∴郵票＝船票＝墳墓＝海峽

 

這樣的重複，便能起突顯意象和主題的效果。

同樣，我與母親、新娘和大陸這些意象的關係，也是靠重複得以連在一起，當然這裏對比原則也在起作用。「這頭」和「那頭」成了對比，因此，我對母親，對新娘，對墳墓，對大陸。從句式看，母親、新娘和大陸便有一定的關係，這樣安排無形中邀請讀者按句式邏輯，從意義方面理解三者的共通點。從此，不難得到「三者分別都是『我』的至愛」的結論，也具體地豐富了「鄉愁」主題的內涵：「我」為甚麼那麼記掛故鄉呢？因為那裏有生我的母親、愛我的新娘和血肉相連的祖國……。

 

（2）.重複中的相同與相異

事實上，重複現象並非單一的，它往往可有兩種不同的傾向，一是強調相同面，一是強調相異面。強調相同面的重複，由於重複部分（如字詞、句子等）較易吸引讀者的注意力，所以有引導讀者留意有關部分相同或相近的現象，甚至讓他們思考重複的原因、背景以及深意等作用。強調相異面的重複則將焦點放到變化上，引導讀者朝重複現象築起的路子，找尋變化的方向，原因以及結果。

 

例如某個主題在文本表現不同面貌，就是運用了重複作為組織文本的基礎。如余光中的〈蓮的聯想〉 一詩主要圍繞我與蓮花的關係抒發感情，那麼「我與蓮」的重複便成建構以至組織整首詩的關鍵，強調的正是「我與蓮」的三種不同關係。

〈鄉愁〉中的第一句，由於字數相同，而且都是點明時間的，因此可以視為功能上的重複。可是，如從意義角度看，這四句卻交代「我」成長的四個階段：從年幼至現在，焦點則放在「鄉愁」的不同內容上。

至於〈是的，昨天〉的點題句「是的，昨天」則屬字詞的重複，這詩句出現在每一詩段的末尾。由於「是的，昨天」的重複，讀者傾向將四個詩段視為同一，將它們互相比較，只是如果我們細心觀察便會發現，這四個詩段中，「你」、「我」之間的感情關係並不一樣，而且正在惡化，最終導致決裂。因此這裏的重複，是邀請讀者比較四段內容的手段，強調的正是「是的，昨天」這句話背後內涵的相異性。

 

余光中的〈民歌〉則屬句式的重複，詩中四段都有如下的句式：

從□□到□□

□　也聽見

□　也聽見

 

這裏重複「從□□到□□」句式，旨在強調這首民歌的無遠弗屆，強調它涵蓋面的廣闊。每詩段兩句，全詩共八句的「也聽見」前面分別安排了八個意象──「風」、「沙」、「魚」、「龍」、「醒」、「夢」、「哭」和「笑」，基本上概括了世間的各個方面。總的來說，〈民歌〉一詩的重複強調相同面，讓讀者透過相同的句式，了解這首民歌深入民心的特點和作者寫作的深意。

 

附錄：〈鄉愁〉余光中

乡愁

余光中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蓮的聯想〉余光中

莲的联想

余光中

 

已经进入中年，还如此迷信

迷信着美

对此莲池，我欲下跪

 

想起爱情已死了很久

想起爱情

最初的烦恼，最后的玩具

 

想起西方，水仙也渴毙了

拜伦的坟上

为一只死蝉，鸦在争吵

 

战争不因海明威不在而停止

仍有人喜欢

在这种火光中来写日记

 

虚无成为流行的癌症

当黄昏来袭

许多灵魂便告别肉体

 

我的却拒绝远行，我愿在此

伴每一朵莲

守小千世界，守住神秘

 

是以东方甚远，东方甚近

心中有神

则莲合为座，莲叠如台

 

诺，叶何田田，莲何翩翩

你可能想象

美在其中，神在其上

 

我在其侧，我在其间，我是蜻蜓

风中有尘

有火药味。需要拭泪，我的眼睛

1961．11．10

 

 

 

 

〈是的，昨天〉北島

 

是的，昨天

北島

 

用手臂遮住了半边脸，
也遮住了树林的慌乱。
你慢慢地闭上眼睛：
是的，昨天……

用浆果涂抹着晚霞，
也涂抹着自己的羞惭。
你点点头，嫣然一笑：
是的，昨天……

在黑暗中划亮火柴，
举在我们的心之间。
你咬着苍白的嘴唇：
是的，昨天……

纸叠的小船放进溪流，
装载着最初的誓言。
你坚决地转过身去：
是的，昨天……

 

 

 

 

〈民歌〉余光中

         民  歌

         余光中

 

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

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从青海到黄海

风   也听见

沙   也听见

 

 

如果黄河冻成了冰河

还有长江最最母性的鼻音

从高原到平原

鱼  也听见

龙  也听见

 

 

如果长江冻成了冰河

还有我，还有我的红海在呼啸

从早潮到晚潮

醒  也听见

梦  也听见

 

 

有一天我的血也结冰

还有你的血他的血在合唱

从A型到O型

哭  也听见

笑  也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