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如或失据:论黎紫书《流俗地》的进退悖论
| 分类: 学术论述 |
内容提要:《流俗地》作为马华女作家黎紫书的最新长篇,在中国大陆、台湾、大马同步出版,引起强烈关注,而黎紫书也因此淡定自称为小说家,频频出镜鼓吹。整体而言,和之前的创作相比,我们要看到《流俗地》在“进”的层面的亮点:它立足于盲女银霞的视角对锡都小历史进行了精彩的刻画和再现,同时也有意识地呈现了多元文化、种族等的融合与对话,并且得出了自己的寓言/预言,值得读者深入反思。但同样《流俗地》亦有“退”的失色,它显得类型化、情节性偏弱、描述大马当下缺乏力度。
耐人寻味的是,作为继《告别的年代》(2010)之后的第二部长篇,磨剑十年的黎紫书交出的答卷——《流俗地》到底有何升华或突破?2013年我在拙文《告别/记录的吊诡:论黎紫书的(长篇)小说实验》中如此评价其处女长篇《告别的年代》,“从长篇叙事的技艺来看,黎紫书几乎调动了她自己全部的叙事资源,也近乎机关算尽,《告别的年代》这部让她自己心力交瘁的书虽然是她自言的‘想象中的想象之书’,但也很可能是她一开始就告别长篇的封笔之作,在后续的实践中,除非是她或洗尽铅华,朴素老练,或挖掘新题材、重新出击,否则以目前的繁华落尽、不遗余力留给她继续闪跳腾挪的空间并不大。” [2] 如今结合其《流俗地》看来,上述判断依然有效。《流俗地》的表现和之前的黎紫书的小说技艺相比的确显得“朴素老成”,但说不上铅华洗尽,而更像是掩饰心机、返璞归真的一次尝试,其中呈现出一种进退的悖论:在黎本人看来,可能是毕生只写三几部长篇的她此部书会具有里程碑意义,或至少撑起了(长篇)小说家的自信,毕竟她赖以成名的首先是中短篇小说,但同时吊诡的是,这种宣称也可以看出她内心的焦灼与不自信,更是对她长篇实践中可能退步失据的遮蔽。我们有必要放在聚光灯下加以探勘。
二、 “退”的失色
非常奇怪的是,黎紫书在各种采访中都对自己的新作《流俗地》的评价超高,且因此作为“小说家”的凭借,“黎紫书说,唯有在连写21万字的长篇小说都能这么随心所欲写我所思的时候,她才敢自称,自己是一个小说家。” [8] 比照《流俗地》与之前的黎紫书的丰富小说技艺,她其实也呈现出“退”的尴尬,乃至失据,尤其是当她背离自己熟悉和擅长的风格较远时,她需要外人及自己的肯定欲望就越强烈,而实际上这就是一种不自信乃至焦虑,我们要细察《流俗地》背后的问题。
(一) 类型化。
相较而言,《流俗地》呈现出比较明显的类型化特征,其负面表现就是探索的深度下降,意义指向变得相对浮浅。如大马本土读者所论,“《流俗地》读来总有世故之感。小说总是专注于‘说故事’这件事情上,而任何涉及的政治、伦理等都被景深化,仿佛不需要有任何的暂留。时间总是会治愈一切?若你期待小说中有对马来西亚任何的批评、思索,那注定是要失望的。” [9] 如前所述,盲女视角可以部分增强其哲理性,但也颇多限制,主人公银霞的能力就被压缩在记忆力好(听力敏锐),感悟力强,以及不同角色不断重复“如果她有机会读书”的慨叹中,易言之,对人物的描写和处理缺乏突破。书中难得一见的亮点之一就是和顾老师在电梯事故中的对话、回忆、冥想,危难时空却成为二人更深入了解的良机,但此类书写相对较少。
黎紫书曾经为自己的风格书写做过说明,“我觉得要把写实的小说(《流俗地》实在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作品,因为我始终不坚持它必须写实。)写得扎实好看,当中也需要调动许多技巧,用上许多心计,不过是比起现代主义作品,它的技巧往往内敛不外露,使人浑然不觉。” [10] 但实际上如果从阅读效果看,《流俗地》还是太写实了,而且相当保守,可能是考虑到大马语境下写作出版的宗教、种族等诸多禁忌的话,专业作家黎紫书《流俗地》的生产其实考虑的重要元素之一就是务实的生存。
(二) 故事性弱。
黎紫书写道,“这是我在动笔前已立定的志向,无论小说要传达的内容和思想如何,这是它首先得实现的——必须能带给读者阅读的愉悦。这说来很初级,但今天的中文文学世界,尤其是中国大陆境外,能把故事说好的长篇小说并不多见。” [11] 很遗憾,《流俗地》并未完全实现她的预期目标:某种意义上说,《流俗地》对大马以外的读者有吸引力的话,原因之一可能在于它的本土文化的特征——异质性(本土中-国性 [12] 和大马多元文化特征)凸显,但对于熟知大马华人境遇的专业读者来说,《流俗地》并没有真正讲好故事,它的情节性较弱。
平心而论,对于20多万字体量的优秀长篇来说,结构恢弘、情节的严谨与动人应该是题中应有之义,但企图说好故事的《流俗地》未做到,它显得过于鸡零狗碎、杂七杂八式的碎片化,加上没有主角强势贯穿大马近50年历史的重大节点,最后就变成了由黎紫书强行提出问题并且在频频接受采访中亮出底牌而非由主人公的命运加以推进或展演。这和写中短篇的黎紫书形成了强烈反差,因为即便是在短篇创作中,她亦有情节紧凑、令人惊讶的佳作,《流俗地》此方面缺憾明显。
(三) 描述当下的无力感。
《流俗地》自然要承载黎紫书蓬蓬勃勃的野心,如其所言,“我这小说要写马来西亚低层社会的人们,用他们看似平平无奇波澜不惊的人生去折射马来西亚的历史。这一幢藏在记忆中的组屋从一开始就自然浮现。我觉得它是个最好的场所,一个社会的缩影。我选拣一个盲女去串起整部小说(她没有原型,完全是被虚构出来的人物),因为我要一个‘看不见’的人好公平地‘看待’和判断这社会上的人和事,不为人们的肤色和长相,甚至他们地宗教信仰所左右。失明说是一种障碍,但我们知道那个代表正义的司法女神,却是特地要蒙上眼睛的呢。” [13] 而在小说实践中黎紫书并未达成预期,而是呈现出相当的乏力感,即便只是书写锡都怡保。小说写到2018年5月9日投票为止,实际上事变时移令人眼花缭乱:2018年5月11日,92岁的敦马(马哈蒂尔在大马的尊称)一举击败上一任总理拿督斯里纳吉布,成为新一任总理,而这是大马60多年来反对党第一次赢得全国大选;2020年2月24日敦马宣布辞职,朝野震动;2020年3月1日上午土著团结党主席慕尤丁在国家皇宫正式宣誓就任大马第八任总理;马哈蒂尔指责慕尤丁背叛了自己。尔虞我诈、你来我往的现实政治斗争似乎远比小说的后天复盘更扣人心弦且变幻莫测。从此角度看,《流俗地》的相对乐观略显尴尬——小说家描写繁复当下原本就可能出力不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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