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七日夜里，胤禟逝。

那天夜里，天色分明。一弯月牙儿，似女子好看的娥眉，以端庄的姿态悬于澄明清净的星海里。格外孤清高洁。

我驻足窗口凝望月色良久。十三爷站在我身侧，说那个人已去了。

十三爷说，即便九哥身处肮脏污秽之地，可眉目依旧那样桀骜不驯。这么多年了，他依旧还是那个高高在上，备受无数人尊崇的九皇子。说罢叹了叹口气，继续道，九哥收到玉檀的血书了。

我听到这里时，心中隐隐舒了口气。不知是为玉檀，还是为九爷自己。

九爷这一辈子，为了拥护他人登上大座，错过的东西何其多。然而，其中玉檀的情和意却是任何事和人都换不来的。就这一点，我就对他心存着深深的怜悯。

十三爷语气有些惋惜。他道，那时候，九哥原本眉目之间是充满了孤傲。在我说出玉檀后，他眼中锐利的锋芒竟然全数散去。

我脑海里浮现那样的画面：幽暗骚臭的室内，只点着一盏虚弱不已的烛火。落拓邋遢的胤禟坐于凌乱的杂草席上，听完十三爷吐出那两个字后，他保持了片刻的沉默。

我低下头道，也许他对玉檀真的就有那么几分愧意罢了。

十三爷对我摇了摇了头道，未必就只有愧意。

我有些惊讶地回视他，难道……

十三爷既不否定也不予与肯定。陈述着九爷的原话：若曦，你不愧是老四的女人，比他还狠！他只能折磨我们身子，我依旧谈笑以对，不过一死而已。可你居然让我连死都不能安心，要心带后悔怜惜。

那是九爷临死前最后所说的一句话。既不是对我说，也不是对十三爷说。我想，恐怕连他自个都不知是说给谁听的。也许，那话只是自言自语罢了。

感觉心里阵阵酸楚。我知道他是有后悔的，可是未曾想到他竟真的对玉檀还是动了心思的。一句「可你居然让我连死都不能安心，要心带后悔怜惜」道出了他对玉檀从未说出口的感觉。我知道，那一刻，一念之生，一念之死。他不畏惧死亡，可却怕极了面对那个对他死心塌地付出的女子。

我悠悠地说道，十三爷，你瞧，那天边皎洁的月色，像不像要渡人过河的帆船。

其实，我宁可相信，那弯温润高洁的月船儿会是玉檀魂魄的归来。她来渡她心爱的郎君来了。

十三爷抬头仰望着，神情几分动容。两人失神许久，还是他先拉回思绪，似笑非笑地对我说，九哥出生皇室，一生荣华富贵，颇自以为一代天骄，优越无比。在这个空虚冷漠的紫禁城，除了认可自己对八哥的忠贞，其他一概不信任。

玉檀的出现绝对可说的是个意外。不只是玉檀，还有你，若曦。

我。我不解地指着自己疑问道。

他噙着丝笑道，九哥向来对你都是噗之以鼻的态度。原因无他，只因你背叛了八哥。

你俩向来都是互看对方不顺眼的。自然，经过八哥一事后，他也极其不屑与你维持表面上的客套有礼。可以这么说，玉檀是他视为最微不足道的棋子，而你，却是他最为轻视不屑的女子。

然而，你托我给他送去小瓷瓶。并将玉檀临终的血书送还他。

他认定你会是为了玉檀而去羞辱他，连带着往日两人结下的梁子而去秋后算账。

你什么都没做。由始至终，你不过都是为了玉檀。

唉。九哥，有个有所坚持的女人，有个爱你坚定不移的女人，分别用各自执着的一生告诉你她们的坚持是对的。你输了，你输给了你一直看不起的两个女人。

我回头看他，他的眸子清亮温和。平静的面容。

这一刻，我身旁的这个男子，内外坚定且蕴含强大力量。

我迟疑且克制地一步步走向黑暗处隐约的光明。

随着沉闷地一声巨响。那人将厚重的铁门打开了。一室温暖的光明。突如其来的光亮，让我极其不适应地眯起了眼。

过了好一会子。才渐渐适应。仍旧克制地走进屋里。

他正背对着我。身子那样瘦削，长长而凌乱的辫子拖至腰间。他专注地盯着墙上那一小扇铁窗子，那窗子只漆黑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

今夜夜里昏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

我静静地伫立在他身后。也和他一同仰望着窗外漆黑的世界。

他回头的时候，温润如玉的面庞晃过惊异与喜悦。不过是片刻的流露。

顿时心中一热，向他不紧不慢地福了福身子。若曦见过八爷。

抬眸处，见他暖若春风的笑意。

我看着他，也渐渐绽出笑容。

时光刹那流转。仿若初遇的时候。天真烂漫的少女，朗若清风的男子。

他的眸子停在我的腹部上。

那一刻，他的面容现出云淡风轻的释然。

他轻轻道，若曦，明慧生前对我无所愿求，只求死后能与我同葬。现在，请求全了她和我的心愿。

流着眼泪，步履踉跄地走出了那间逼仄且压抑的屋子。心神俱伤地走过了狭长的深巷子。

踏出大门的门槛时，门口一簇温暖且炙热的灯火将我照得暖融融的，使我身心不再是无所归依，流离颠沛。

那男子，穿着绣云龙的紫色袍服。是最熟悉的葡萄的颜色。薄唇依旧是抿着的。可眉宇间却多了几分的恍惚与迟疑。

俩俩相望。千言万语竟无从说起。

左手托着腹部沉甸甸的重量，一步一步走向他。走至他面前，看着面前被夜里霜露浸润到僵冷的面庞，他略带伤惧的眼神看着我。

我朝他扯出虚弱的笑意。由衷地伸出右手勾着他略微冰凉的后脖，脸颊埋进他脖颈间。

他身上的味道让我觉得心安。当下觉得悟入，原来我还是这样迷恋他的味道。

沉沦。迷恋。

我任他将我轻轻打横抱起，我顺势搂住他的脖子，脸挨向他宽厚温暖的胸口。

黑暗中，他说，念慈晚上睡得很香甜。你说，她会是梦见了什么。

黑暗中，我轻轻在他右脸颊落下一吻。满心柔软且绵密。

黑暗中，我道，念慈梦见了什么我没有办法回答你。但是，我的梦里会遇见什么，这个问题我需要用一辈子告诉你答案。

＊＊＊＊＊＊＊＊＊＊＊＊＊＊第80章上下文分隔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