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书画兼能的现代文人画创作实验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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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十月,我在厦门工学院源缘美术馆策划主持了一个小型实验性现代文人画展(图1-16),作者30位,展品67幅,每幅都按传统文人画标准诗书画俱全。诗必须自作,且符格律方能入选,这在全国应无先例。题材涵盖山水、人物与花鸟,鼓励创新,与时俱进,反映现代国人的生活、情感与思想意识,好与传统文人画拉开距离。画展基本达成两项主旨:一是传承发扬文人画家的“诗书画兼能”创作传统,二是独立举办专项展,避免和各种体式的中国画混杂而遭淹没、淘汰与边缘化,以利现代文人画的保护和振兴。
图1-16
这两项主旨,是我二十年来,面对日益衰微的文人画传统,反复撰文和在全国学术活动中所呼吁的。可是人微言薄,徒作空谷呐喊,不得已而“知行合一”,自己动手。先是撰写出版《题画诗写作》,在厦大研究生教学中增添诗书画综合课程,退休后又义务讲座宣传与指导业余进修,身边聚合了数十位有志于文人画的中青年学生,成为此次实验性画展的“志愿者”。作品征集没邀外人,以免严格遴选伤着情面,待有成效,再扩向社会。学生大多学诗不久,有的才刚入门,习作难免幼稚,然而只要“先求能,再求善”,不以学浅而自弃,不以地偏而自卑,敢以“礼失而求诸野”为己任,提高素养,持之以恒,必有可观。
在现当代,导致文人画衰微的主要病症,是题画诗的无以为继。文人画的创造者是诗书画兼善的古代士大夫,因为书画同源,诗画密切,固有“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的艺术通感,最终和书法(包含以书法用笔作画和题款)融为一体,极合逻辑。其中画为“精”,书为“气”,诗为“神”,如人一般,缺一不可。人无精血不能成躯体,无生气不会有活力,无精神则离行尸走肉不远。故文人画“尚意”,强调内涵,题画以诗,乃为刚需,可用于自娱娱人,抒怀载道,修身养性,竟成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绘画艺术。自两宋滥觞发展,元明清繁荣盛行,近千年来一直是中国画正宗与主流,为国人所喜闻乐见。迨至上世纪初年,中国画体系虽受西画影响,渐被改造分化,文人画犹能耸立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四座丰碑,迄今不可企及。
只可惜传统文人画重写意,格局受限,不如写实的现代院体画长于国家叙事,也不能像自由的现代派中国画追逐世界潮流,不得不渐次退居支流位置。加上“五四”以后文教学科西化,艺术观念丕变,美术同文学疏离,画家不再能诗,文人画便逐渐丧失灵魂,无复精英品质,自本世纪以来,更沦为边缘画种。倘再任由题诗传统断裂,文人画将在可见的未来,由名存实亡而渐至彻底澌灭,因此传承古代文人画家“诗书画兼善”的传统,特别是题画诗写作,势在必行。所幸厦门工学院虽育工科人材,亦重传统文化滋养而特设国学院,且支持现代文人画研习,故能借重该校开班授课,组办专项展事,可谓机缘凑合,天从人愿。展毕将陆续在市美术馆与周边城市巡回,以期抛砖引玉,吸引更多画家共襄此事,争取逐年都有展览。
本展仅为小小开端,有如吹燃一星火种,冀能增添自信,勇于担当,赓续文人画之光。前路艰巨,自不待言,但现代题画以诗,仅为升华内涵,反映当下生活与时代精神,无须与古代文人画题诗等量齐观。也不应以文学创作苛求,仅视为“画家诗”,能以时代性立意,同书法性笔墨、写意性造形、主观性构图,合为现代文人画必备元素,就好轻装揽辔,一骑绝尘。文人画一旦恢复题诗“神志”,传统文史哲精神动力就会重启,使其继续发挥以德润身,和谐社会,激励人生,对生命有益的艺术功能。并可与时俱进,吐故纳新,永续活力,和现代院体画与现代派中国画互补短长,同存共荣。有鉴于此,文人画专项展不计规模,都可向社会体现这一价值,其意义之大,即在于兹。
就我个人角度而言,首届现代文人画专项展有几点成果差可欣慰。第一点是破除当代画家“畏诗智障”而激励自学题画,已初现成效。参展者年龄各别,学历不等,多数学诗不久,有的尚未满年,甚至仅几个月就能自题,令我大感意外而惊喜兴奋。例如以下两首:
荷茎横卧叶成丛,偶有残花犹半红。
虽乱一池韵犹在,其余落瓣任西东。
田文鱼题《残荷》
明珠闻四海,客噪掩琴声。常忆儿时静,清风水上生。
张平题《鼓浪屿月色》
诗虽生拙浅白,但基本合律,且意象鲜活清新,有真情实感与时代印记,正符拙著《题画诗写作》所倡,应该“内容生活化,语言口语化,精神时代化”,才能与时俱进,那是抄题古诗绝对不能比拟和取代的。有内行观众评价所展题诗虽嫌直白,但比“老干体”强,就已堪可欣慰了。我们没敢轻慢旧体诗传统,老实遵守平仄押韵规则,尽量做到“字”白而“意”不浅,以齐白石题诗为范,不在意会不会也被讥为“薛蟠体”。我们题的是“画家诗”,不是“文人诗”,只要能为书画升华内在精神即可满足,否则文学水准要求太高,就会继续吓阻现代中青年画家参与文人画的保护、传承与振兴。观众也请勿以古代文人画的题诗标准,来对现代题画诗咬文嚼字吹毛求疵,才不会扼杀好不容易从枯干蘖生的新芽。
他们的学诗过程,证明了当代科学研究人脑还有很多潜力有待开发的新发现。作诗潜力,应该和矿藏相似,也是一生下来就储备在某个脑区里等待开采,差别只是有的富矿,有的贫矿,李白、杜甫拥有的是钻石富矿。对于原本不会写诗的我们来说,只要有心开采,或多或少都会有所收获。哪怕只是一丁点可怜的泥炭,能燃出微弱火光,使我们用来题画就够亮了。但愿学生们的学诗实践,能够帮助喜欢文人画却自惭不会写诗,只好投身院体或现代派的中青年画家,恢复自信,有空也回头试试。不一定改行,用来晚年自娱与修身养性就很好了(有关这一话题请详拙文《对生命有益的艺术——传统中国画》)。
当然,现代画家与古代文人不同。古代文人诗、书是其立身之本,绘画只是业余爱好,尚可“画不好诗来凑”。到了近现代,文人画已成专业,这句话便被用来调侃挖苦水平不高的作品。也被改为“画不好字来凑”,既讥讽有的画题诗太烂,也从另一个角度表明社会对文人画的艺术特色与价值出现认识偏差,认为题画诗不过是一堆可有可无的文字而已。因此,现代文人画的诗书画结合,已经倒过来将画摆在第一位,我们遴选展品也先看画,再要求书、诗达到相应水平,不允许“画不好诗来凑”,更不能“画不好字来凑”。
第二是我设定“立足传统,开拓新境”的现代文人画旨,在本展中有所体现。这一点包含三个方面试验,首先是题材的与时俱进,反映当下生活内容与思想意识。例如山水与花鸟画涉及环保主题,使传统悠久的题画诗,展现新的生命活力:
环保已堪忧,冰川融不休。吾人须警醒,免得作浮沤。
赖勇军题《冰川消融》
排炭扰生态,万灵呼奈何?未来成炼狱,四海沸汤锅。
蔡东红题《鱼乐》
山水花鸟最能及时而直接地贴近现实,反映生活,为文人画内容及其题诗的时代性创新,提供方便。例如:
房前屋后树千重,家家都在绿荫中。
小村正月见春意,更数门前一对红。
洪宏图题《村居正月》(图17)
长夜扰尘嚣,浅眠听旧谣。雅音旋律淌,一刻解心劳。
图17 洪宏图《村居正月》
图18 谢华斌《耳机》
上图表现乡村过年家家门贴春联的祥和景象,题材内容为传统与现代山水画所鲜见。但若无题诗,也只是写生速写放大的图象,没有感人的意境焦点,可见画家能诗有多重要。下图以日常用品耳机入画,更与生活无缝连接,为传统文人画家所不可梦见。而且虽然时尚,却不乏风雅,正是现代文人花鸟画应该大力开拓探索的学术方向。
其次是技法图式的创新试验。山水花鸟是传统文人画最为成就辉煌的艺术领域,今人若无创新,只知一味守成,非但终其一生难有成就,也会拖累这一国粹生命力枯竭而至消亡。因此保护文人画传统的最有效办法,就是力求创新,輸注新鲜血液,使其焕发青春活力。可是历代高峰迭起,创新难度极大,尤其花鸟,不得不学有所本,以大师为范。为此,我很鼓励谢华斌同学的做法,在追蹑齐白石工笔草虫表现之外,创新写意道具配景,植入现代生活物品,如上举耳机及另一幅面包玻璃杯,技法图式无章可循,自然须辟新蹊。也很支持《双清》(图19)作者罗岚的笔墨创新,他上学时主攻山水,对我的宿墨湿画法颇有兴趣,而今大胆用于文人写意花鸟,所作梅竹松石,虚实相生,淋漓酣畅,前所未见,努力完善,有望独树一帜。
图19 罗岚《双清》

图20 赖勇军《冰川消融》
图21蔡智祥《松瀑》
第三方面试验,是推出文人画体式的时装人物,这一点意义尤其重大,原因请详博文《现代文人画不应缺失时装人物》,在此仅能简要说明。人物一直是传统文人画弱项,一百年前徐悲鸿的“改良运动”,将其古装人物的写意笔墨同西画写实造形结合,用于塑造现代时装人物(我称之为水墨写实人物画),使中国画有了现代院体写实人物,能即时反映现实社会生活与创作重大历史题材,一跃成为主流。林风眠则对传统文人画的古装人物作了表现主义移植,开创现代派先河,引导出变形的时装人物,使中国画得以呼应世界潮流,进入现代语境。
文人体式的写意人物画,则是继续抱残守缺于古装传统,自恋于现实生活与时代潮流之外,又多书法欠佳,不能题诗,艺术价值打了折扣,难逃渐被学术边缘化与沦为商品的萎顿命运。这种困境的主要成因:一是20世纪以来的中文语境,普遍将“文人画”理解为“古代文人的绘画”,既然文人阶层已随封建社会消亡,文人画也就没有存在价值,残存一点古装人物以供赏玩,满足部分现代观众的好古需求就够了,没把它们当回事。二是时装人物画已有现代院体与现代派,前者写实足以创作任何现实题材,后者变形可供各种主观表现,文人写意已显多余。三是现代国人服装西方化,不如古装衣纹变化多端,好发挥文人写意笔墨。一旦造形简练夸张,又容易画成漫画。这连先驱陈衡恪的作品也不能免,若非他用题记补拙,就水平可虞,既然如此,短于诗文的现代画家,当然望而却步,退避三舍。
为此,现代文人画错过了一次历史性的时装人物画诞生机缘。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创院体水墨写实人物画热潮里,曾经拥有黄宾虹、潘天寿两位文人画大师的浙江美院,在创造浙派人物画时,有别于各地画派,衣着道具与配景参用写意花鸟笔墨,只要人物塑造稍加写意,即够条件开创时装人物新纪元。方增先的代表作《说红书》不但讲究文人写意笔墨,还题有一首七言绝句。周昌谷也善书能诗,所画少数民族人物若题以诗,就是文人体式的现代人物画。他们的再传弟子也有个别能诗,却也缺乏文人画意识而坚守院体,实在是时代的一大遗憾。
我没有机会与资格,建议浙美母校的国画名家改变观念试作文体时装人物画,只能动员激励身边学生。可惜善画人物者难求,当前仅有两位谢姓同学。谢济斌素喜观察表现社会底层的劳动人民,例如《拾荒老人》一画(图22),恍惚瘿瓢黄慎。虽然画的是现代人物,仍可发扬“文以载道”传统,题诗赞颂:“穿街走巷不辞劳,一日搜寻费几遭。废品回收均是宝,拾荒虽苦却功高。”另一幅《建筑工》(图23)貌似课堂模特写生,但有题诗云:“莫笑工装汙旧皱,防风挡雨又三年。辛劳汗水千层渍,换得琼楼耸九天。”虽显直白,却不减“正能量”,升华了人物精神,故无习作之感。谢华斌兼善花鸟,时装人物如《梅乡写生》(图24),图小不堕漫画,变形不涉怪狂,题诗助增文气,自我表现何妨。他们的实验,足以证明文人画完全可以表现时装人物,只要努力攀登,就能创造现代高度。

图22 谢济斌《拾荒老人》
图23 谢济斌《建筑工》
图24 谢华斌《梅乡写生》
通过这个小型画展的创作实验,我有充分的依据认定,现代画家只要破除“畏诗智障”,完全可以学会够用于题画的旧体诗。有好几位学生刚开始自惭学浅,“望诗生畏”,结果才学不久,潜力就如泉涌,比早学的同学还写得好。这种状况不同年龄段都有,五十上下者尤多,我称之为“卢坤峰”现象。已故蘭竹名家卢坤峰就学浙美时,正值潘天寿长校,文人画师资最强,且有诸乐三教授题画诗,可是他以山东口音难学中原诗韵为由,延至“文革”结束人届半百成名了,才醒悟题画诗的重要性而开始自学,终能题画自如,可见学力年岁皆非学诗条件。最重要的是认识题诗对文人画的意义,一旦掌握基本诗法能够成章,还会像修炼佛法获得“法喜”那般,享受由衷的乐趣而热爱起写诗来。我的学生有好几位如此,因而进步喜人。
这实际上,才是我年近八旬日薄黄昏,还辛苦策划主持本画展的主动力。现代中国画坛肯画文人体式的画家越来越少,因为题画诗久已成为障碍,现代美术教育又那么疏远传统文学,画家普遍下意识认为写诗很难,不敢触碰。有的则为掩饰腹中无文,或不谙文人画的精神性本质,竟至蓄意攻讦、抵制、否定题画诗的作用意义与价值。加上现代画家的文化知识结构和审美习惯,已与古代文人不同,观赏古今文人画只着眼技巧,不睬题款诗文,并且自以为观众也都如此,因而认定题诗何用?
然而只要屈尊调查,就可破除迷思。若在建国初年,中国百姓经过“扫盲运动”和汉字简化,才勉强认识几个大字,在“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作品里,题诗确实没人会看,这应该也是方增先、周昌谷等前辈,能诗而终放弃题画的根本原因。可是当今世风已转,民众所受教育程度与大学生的人口比例早已升高,喜欢传统诗词的年轻人与日俱增。我就曾做过两回调查,看画能够关注题诗者都超半数。希望现代画家与论者,不要以己所能,反对己所不能;以己所喜,反对己所不喜;以己所知,反对己所不知。这好比不喜欢西餐不吃就是了,别说人家难吃,否则丢人现眼的是自己。
当然,世易时移,无论如何,现代文人画已不可能恢复古代的辉煌,它仅能成为“小众”精品,供现代社会与大众选择,无法跟举国之力打造的现代院体画争雄,但会比现代派中国画亲民,即使“文以载道”作用和自由发挥个性创造有所不及,修身养性与自娱娱人的功用,却比它们大得多。这就够了,艺术需要“百花齐放”,才能满足人类世界的多样性精神需求。
在此还必须重申,我所有发表过的拙文与拙著《题画诗写作》,都反复表示应该开放式地对待现代题画诗。题画除了延续旧体诗词传统,也可运用“五四”以后流行的自由体,只要精炼即可,所以本届首展,就有一件作品题以自由诗句。还有两件试题日本俳句,俳句源于我国汉代乐府,用字古雅,题在现代文人画上,毫无违和之感,不说还以为是宋词小令。
不管如何,只要能保持文人画的精神性本质特色,就成功一半。至于质量和水准(包括书画部分)的提高,则与后续的努力与社会的支持有关,期盼参展画家和厚爱传统文人画的观众,共同来“为往圣继绝学”而奋斗。从紧迫性与客观性来看,诗书画兼能的文人画创作传统,若不赶紧抢救,再过一两代人,必成无以为继的“绝学”,那是只要看看当今从全国性大展到地方性小展,都摆在明处的不争现实注 。
注释:
顺举两个具体实例。一是2011年文化部艺术司在厦门举办第三届全国诗歌节,要求同时配合举办一场画上题诗的中国画展。我时任美协主席,除了发动学生与本地画家创作,还找多个省市友人帮忙邀约名家作品,标准是画家自己题诗,结果仅获浙江美院老教授朱颖人先生一画,其余皆称难觅能够自己题诗的文人画名家。过后不久,台湾著名美评家与画家何怀硕先生来厦参加学术活动,对我说在台北见过我的拙著《题画诗写作》,顺称台湾当今已无画家能够写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