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上题诗的现代文人山水试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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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省博物院在2017年举办历届省美协书协主席副主席作品展,来函通知每人交一件代表作,规格为四尺整纸或不小于四尺的其他画幅,展完由博物院收藏。我选奉了一幅高233公分,宽52公分的尺八屏现代文人山水画《岷山雪》(图1)。
之所以选择这一幅画,乃出于以下考虑。此图作于2006年,正逢建军80周年,厦门市部署办展庆祝,我刚好在省美协副主席兼市美协主席任上,责无旁贷,得创作相关题材参与展览。个人平素只应邀参加学术性画展,山水基本都属“画中有诗”的现代化探索图式,不适合画革命题材。倒是“画上题诗”的文人画传统图式很方便,可以依赖题诗突出革命内容与精神,所以《岷山雪》题有一诗云:“险岭危峰天际排,长征无路脚能开。岷山犹有当年雪,记得三军飞越来。”
这是我身边唯一一幅革命题材山水画,展完便一直束之高阁,送交省博物院收藏可謂适得其所。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我的山水画创作探索,在千禧年前后,也就是五十多岁时试图变法,有意回归文人画传统,以发挥其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诗书画结合形式,与时俱进地反映时代精神与现实生活。此图表现革命题材,没有违和之感,正可说明传统文人画在现代社会仍有强大生命力,应该继续传承,发扬光大,故敢忝列省博画展。
我从小自学山水,就始于诗书画结合的文人画,求学时代才明确追求意境美。到不惑之年的1980年代探索山水现代化时,多以“画中有诗”的创新为主。也试过“画上题诗”的传统图式,但因有文学参与,不符合纯绘画标准而难现代化,故皆放弃。但专心创作“画中有诗”山水十多年后,我又重新试验“画上题诗”的文人山水,主要是在画法上寻求突破,所以也可称为“变法”。
“变法”有几个缘起,首先是教学影响。我的山水画教学坚持“作画有我,教画无我”的原则,只用前人的技法。前人包括古人和今人,古人我主张以“四王”为主,因为他们虽然创造性不足,但笔笔有来历的尊古态度,却使他们的山水技法最具教材价值。个人性太强如“四僧”的技法,一旦学会就难脱窠臼,不适合用于初学临摹。教学必须示范,传统笔墨动手一多,自然会影响到个人创作。
今人用于教学的画法,则需选择具有创造性者,才能懂得如何从传统中推陈出新。为此我选择黄宾虹、李可染、石鲁、傅抱石与陆俨少五位大家的画法,作为教材。黄、陆传统成份多,属于现代文人画标准体式。李、石、傅创新成份多,属于现代文人画与院体画的交叉体式。他们又都有个人的程式化技法,学生容易掌握,我自己就深受教益。
纯属创新试验的“画上题诗”文人山水,我就得尽量探索个人的艺术语言与风格,用来创作名山胜地,例如《厦门郑成功读书处》(图2)。也用于非具区山水,如《翠谷凝云》(图3)、《空山新雨后》(图4)。甚至还画外域风景,例如《荷兰写生》(图5)等等。虽然文人写意在诗性意境上的表现,不如物象具体甚至写实的现代院体画,却能借助题诗表达清楚意境“所指”,还可延伸画外“能指”的各种事态与内涵。这种“画上题诗”的图式,不同时期有不同探索,同一题材也有不同试验。

图2

图3
图5
其次的缘起,就是上述画上题诗“所指”与“能指”关系的深入试验。在“画中有诗”图式的现代化探索中,常会感到画毕而意犹未尽,很需要再题一诗才能满足。例如《清凉境》(图6)题云:“读书消物欲,处世抱诗怀。如入清凉境,玉莲月下开。”这些意识理念,绘画语言无法表现,只能求助于文字表述。
“画中有诗”,传统上多属院体所为,例如宋画。“画上题诗”则属文人画领域,但两者也互有渗透,并非划界严格。只要题诗不是重述画中景致,而能引申画外之意,就不会有叠床架屋,画蛇添足之弊。这类做法,多见于元明清文人画,石涛的《惠泉秋泛》(图7)即可为证。该画本有意境所需的氛围表现,即已“画中有诗”,只题诗文款末“阊门夜泛惠泉”亦可,但却加题一首七律:“吴门烟水四时幽,十日闲将五日游。今夜月明乘远兴,来朝早看惠山秋。画船歌息渔船起,高树鹤眠低树愁。清磬一声谁解语,云林几点望中收。”显然讯息量大增,文人画的抒情功能才算发挥到位。
现代齐白石的“画上题诗”山水,也多有这种画例。其实深究起来,与其说是在画上题诗,不如说是文学与绘画共生,谁也说不清是先有画意,再添诗情,还是先兴诗情,再作以画。不管如何,题诗是种“画外功夫”,我想现代画家也应具备,因此赶在天命之年,抓紧研修试验。
第三个缘起是“画中有诗”的图式,必须以意境美的达成为目的,其他山水画的构造笔墨要素都不得与之争雄。但我对笔墨美也很难割舍,所以到1990年代末,年过半百,便有了改弦易辙的念头,在《空山新雨后》和《翠谷凝云》的题款里都有所透露。《空山新雨后》谓:“空山新(误作秋)雨后,写唐人诗意,放笔书之,了无挂碍。作山水求笔墨美,最感痛快,然宜老年所为,因笔墨渐老,可免轻薄。”
《翠谷凝云》连题三通款文,第一通意思与上图题款相似:“山水画分有构造美意境美笔墨美三种审美取向,吾自少追求意境美。今渐入老境,欲兼攻笔墨美,盖笔墨美挥写自由,最具养生功能。近世笔墨美以黄宾虹为巨擘。吾师(脱陆)俨少虽为构造美大匠,亦(误作而最)善用笔,写来若春云出谷,舒卷自如,沉着痛快。吾试踪二家之法,取其书写自由,并略加抽象因素以求现代感,其余不计。”
第四个缘起是,1990年代末已经历山水画现代探索实践多年,逐渐形成个人理念,认为中国画应有自己的现代观,不能毫无文化主权意识地趋从西方艺术现代化标准,所以不再排斥文学性的题诗对山水画的介入。只要题画诗能够与时俱进,做到“内容生活化,语言口语化,精神时代化”(详拙著《题画诗写作》),并在图式上尽可能和古代文人画拉开距离,有节制地汲取西画现代元素,如抽象性与平面构成等等,就无愧于现代。例如《西泠桥遇雨诗意》(图8)与《黄山梦笔生花》(图9)。

图7

图9
第五个缘起,是我在1997年开始招收研究生后不久,就遇到学生提问写诗方法,所幸少时就已自学而粗知一二,才免于尴尬。为此痛感诗书画结合的文人画体式,不是不再被国人所喜闻乐见,而是时代变化使它不符标准,才令现代观众感受不到它们原来的诗性魅力。现代中国画教学也普遍排除文人画专业,除了不能不仍将部分文人画构造与笔墨,作为中国画的传统语言在临摹学习,题画诗教学大多已经绝迹。
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无他,就是20世纪初年的“新文化运动”,改造了本土文教传统而趋步西方,导致旧体诗整体退化而让位予欧化自由诗。画家除出生在1910~20年代者,尚能赶上国学退场沾点余泽,30年代以降出生的文人画家,基本都已接受西化教育而与古典诗词绝缘。因此文人画的“画上题诗”传统到20世纪,就在齐白石手里戛然而止。随着世代的更替,自能题诗者迅速减少,大多只是抄写前人诗作补白,文人画即已基本名存实亡。这是传统患了绝症,总得有人出手试救看看,因此不揣浅薄,不计得失,理技并举。光写文章容易隔靴搔痒,实际创作才能检验自己的主张是否可行。
第六个缘起是《翠谷凝云》和《空山新雨后》都画于1999年,那时正逢世纪之交,我对传统文人画的思考进入了一个新阶段。那就是发现近代以来,学界与画界均未注意文人画讲究的笔墨,除了美学价值,还有养生价值,很值得重视和提倡。由此学术研究开始转向,写了不少论文,自己也加强实践,并施于研究生和公益性教学。
《翠谷凝云》第二通题款的意思与此有关:“今人作画,唯求展览视觉效果,故甚累人而伤生。古人作画在于修身养性,信笔而写,毫无身心负担,故有益健康。此乃中华文化精华,弃之可惜。吾常预言未来中国画之养生功能,当造福全人类,国人岂可不自惜哉。”其中修身的功能,得益于文人画用笔的书法性讲究,需要调动腰、臂、腕、指运动,并与气沉丹田的呼吸相配合,即可锻炼人体多项功能,乃至分泌大脑快乐素多巴胺而益于健康。同时,题画诗内容自古以来大多健康而积极,可以在长期创作中,对画家个人起到潜移默化的修养心性陶冶情操的作用,并对社会产生正面影响。
第七个缘起,是我出版了《题画诗写作》教材,把最能发挥“诗书画兼能”优点的文人画作为一个研究、创作和教学的新课题,继续试验“画上题诗”的山水就成必然。其中一个重要试验,是故意违背常态地将题诗位置与字体扩大,希图引起观者注意那里写些什么,以便逐渐从西画培养起来的单纯视觉性观赏,回归传统中国画心眼并重的品读。艺术语言上的探索,主要是进一步发挥笔墨书写性,并作抽象性构造试验,如《岷山雪》与《太武纪游》(图8)等画。画中书写性与抽象性结合的方法已有心得,打算今后有机会和激情时,再做探讨。我也将这种学术理念灌输给学生,希望他们能够接棒,继续开拓。
山水画的“画上题诗”形式,是传统文人画的专利,我提出增添抽象性的理念,是为了使其向现代化转身而不是墨守成规画地为牢,这样才能使传统继续发展,奔向未来。但我毕己一生已来不及完成试验,就如《翠谷凝云》画上第三通题诗所云:“草丰缘土厚,泉沛故云多。学问犹如此,读书奈老何?”必须寄望于后人,才会借参加博物院画展机会,写记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