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雅艺术的最大价值是自娱与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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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在手机搜索过萧邦钢琴奏鸣曲,智能的它就不断为我推送各种钢琴演奏视频,可是看过一阵后,开始出现审美疲劳,那种严肃庄重的专业演奏时间太长,很累人眼力,暂不再看。昨夜意外发现几个钢琴视频,都是公共场所普通民众的即兴演奏,令我耳目一新。最先撞见的是一位高中生模样光着上身的帅哥,独自坐在一家夏日海滨酒店的钢琴前,神情灌注,自我陶醉地弹奏,水准很专业。后来又见到他在几个不同季节与场地独奏的视频。在欧美发达国家的候机厅、地铁站、商城内、广场边、大街旁、小区空地等等公共场所,通常摆有三角或立式钢琴,随便谁都可以坐下来即兴演奏。那位帅哥总是旁若无人地沉醉在魔幻般的琴声里,直到被吸引驻足观赏的路人,在曲终报以热烈掌声时,才头也不抬地起身走掉。这使我陡生联想,加深了一向主张中国文人画应该坚持业余性的理念。中国古代“雅人四好”中的“文人琴”与“文人画”,演奏创作也像弹钢琴的那位帅哥一样,毫无名利之心,纯粹自娱,有旁观者时,顺便娱人。可惜今天的琴与画,已经沦为名利工具,丧失它们的高雅价值,而西方钢琴却还能保有高雅,实在令我感动。
可是,看那位帅哥像是学音乐的,才那么专业,兴许视频是与同学或女友合作拍摄,可以放在网上让人点击牟利也不无可能。为了求证,我连夜花了三个多小时查看许多同类视频,发现他出有专集,确属打赏网红。别的这类公共场所演奏者,有的年轻时曾是职业演奏家,老了失去舞台,偶尔在路边蹭琴回味昔日荣耀。有个演奏者则是假扮乞丐,装着偶然发现路旁钢琴,着迷弹奏以震惊路人,还引发慈善心为他投币赞助。这是美乐噪音,不伤大雅。纯属业余爱好者大有人在,男女老少都有,他们即兴演奏,皆为一时娱乐而已。
最极端的例子,是一个穿着囚服,双手上铐的光头罪犯,被狱卒解送在街上行走,看似奉命到法庭应讯,发现路边有台立式钢琴,停步央求狱卒让他过一下瘾。狱卒很通人情地允许,囚徒双手被铐,很难发挥琴技,所以效果不理想。但这个场景已吸引了许多行人,饶有趣味地微笑旁观与鼓掌,我也深受感动。这跟我多年前慨然允为一位决定“金盆洗手”的黑社会老大,撰写他所喜爱的书法结集序言,性质相同。对那些出于种种缘由成为社会负面人物者,艺术是可能挽回人性善的上品良方。
其他娱乐性演奏者,多半是带着行李,步履匆匆赶地铁或飞机的路人。他们多为忙于生计的中年汉子,遇到公用钢琴,原本琴艺不俗,一时技痒,趁机弹奏一曲,恍如劳顿偷闲啜饮一杯美酒,非常陶醉。有时走过一位陌生同好,连招呼也没打一声,就放下行李,插手琴键,凑趣几声才走开。原已在弹者都不介意干扰,头也不抬,与人同乐。有两位陌生人干脆继续四手联弹,默契协调得像是有脚本在拍摄什么视频似的。可是尽兴弹毕,赶路者没打招呼就起身而去,先在弹奏者追上去快乐共击一掌,然后各奔前程,相忘于人海。多么美好的艺术!它才是可以真正令人类和谐共处的神许之地伊甸园。
原本钢琴是西方上流社会才能“玩”的高雅艺术,如今被摆在公共场所,任平常人,包括囚徒、乞丐(如果是真的也会允许)染指,那是社会文明,阶级无差别的动人景观。有位年纪不轻的消防队员,穿着醒目的黄色背心,戴着同样黄色的防护头盔,大约要去执行任务走进地铁站,发现路边钢琴,也从容坐下弹奏一曲难度相当大的乐曲,完了在旁观者的赞许掌声中,头也不回,淡定地继续赶车。那种高雅音乐与基层生活的交融场景,令我无限感慨,立即想要撰写一文,标题为《艺术高雅在路旁》。
可是,随后我发现这个标题还未能尽意,因为高雅艺术在大庭广众的嘈杂噪音中,会像宗教般散发令人肃然起敬而寂静的神力。一位十岁左右,貌似邻家男孩,穿着旧牛仔裤与帽衫,出现在一个社区空地。那里有小路与草坪,路人来来往往,大人们在长椅休憩闲聊,两位小伙子在打乒乓。球桌边上的一棵树下,摆着一台老旧立式钢琴,显然那是这种小区空地和乒乓球桌一样供居民娱乐的公共设施。男孩走到钢琴旁,等在那里说话的两三位志愿者模样的大人,拿起搁在琴身与琴椅上的东西走开后,就坐下来刮奏几下琴键,旁人以为那是一般顽童在玩弄而已,未予关注。闲人继续穿行而过,高声喧哗,噪音不绝于耳。谁知男孩随即娴熟地弹起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第九乐章》,几位路人才被吸引而驻足旁观。但打乒乓的小伙子毫无感觉,仍然拍球捡球不亦乐乎。
男孩只是活动手指,没有完整弹奏乐章,在几段精彩的轮指刮奏中嘎然而止,引起大人们拍手称许。他接着继续演奏技巧更复杂的《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不料下起雨来,雨点砸地有声,旁观的大人们纷纷打起伞来。钢琴因在树下,雨点没有大碍,男孩不为所动,继续激情弹奏,琴声更加响亮而盖过雨声、人声和乒乓球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连打乒乓的小伙子也停止运动,静观男孩弹琴。那情景,就像宗教神迹出现一般,人们的脸色眼神流露着对音乐的虔敬,雨似乎也受感染而暂停了。一个普通平民区的公共场所气氛,瞬间升华出富人区才司空见惯的高雅。我感动得叹息不已,那就是高雅艺术的力量,只有那样发挥,才是它们该有的价值体现。
于是,我换了本文这个标题,并由此联想到我们的传统文人画,应该也这样发挥魅力。可惜在古代,它们仅限于文人士大夫的书斋与圈子,就像钢琴原本仅在贵族家庭与沙龙演奏一样。在近现代,文人画一则被金钱驱驰出入权贵富豪的府第,一则被虚荣所役疲于各种展览,就像钢琴在音乐厅辉煌演出那般。如今是时候解开套在文人画脖子上的名利绳索,让它回归业余性,也像钢琴被西方那些普通男女老少,在公共场所率性演奏一样,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地挥洒自娱和娱人,那才是文人画的最大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