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山水:“画上题诗”意境美传统的最后典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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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涛、金农都不同凡响,他们的“奇思”与“怪绝”,被齐白石按照己意,综合嫁接培植成个人的艺术样式。他宣称“山水画要有无人所想得到处,故章法位置总要灵气往来”。“山水笔要巧拙互用(按:石涛多巧金农多拙),巧则灵变,拙则浑古,合乎天趣。”(见《老萍诗草》)在造型、构图、笔墨与设色上删繁就简,领异标新,力追前贤,迥出凡表,极端者如图43《石岩双影》与图44《借山吟舘》,物象直线对立与斜线平行的构图简直惊世骇俗,难怪不被时人(不仅民国时代,现时代也是)所理解。故而他有题山水画诗自嘲:“山外楼台云外峰,匠心千古此雷同。卅年删尽雷同法,赢得同侪骂此翁”。“松下远山圆,秋藤天上悬。世人休骂我,我是画中颠。”。但他更多的,还是返朴归真,以儿童般的天真稚拙,作为艺术底色。这也才是他的本色,他的艺术个人性,非此,他仅能算作石涛、金农的追随者,成就不了大师。他有《画山水》诗自云:“理纸拈毫愧满颜,虚名流播遍人间。谁知未与儿童异,拾起黄泥便画山。”这种“天真”,当然并不是对儿童画的模仿(倒是现代儿童画教学多以齐白石为范本),而是真实的天性使然。诗人艾青与齐白石有交情,曾带外宾访问老人,外宾走后,老人神色不悦,問他何故,老人说外宾没夸他的画。艾青说有夸,老人说他们没伸大拇指。艾青解释外宾讲外语夸奖你听不懂,齐白石才高兴起来。艾青不由赞叹:“多天真!”。“天真”在此为褒义,不是贬义的幼稚。齐白石大节不亏,不慕荣华,不阿权贵,皆有口碑。
图 43
图 44
不过,石涛的恣肆奇思与金农的简约怪绝,若没润以诗文,就极易失之于野。而齐白石的天真烂漫,如没佐以题画诗,则会与儿童画为邻而显真幼稚。诗文对石涛、金农不是问题,对木匠出身的齐白石就很严重。他常被诟病读书太少,这是事实,可也是出身的无奈,27岁才有机会学画学文,与自幼读书者不在一条“人生起跑线”上,终生必须每日作画卖钱养家,无暇补课,怎么比赛? 所幸他颖悟过人,加上做细木作的“大匠精神”,终于成为“诗书画印四绝”的文人画大师。一般评价公认他的画第一,他却自认诗第一,曾言“我到九原无愧色,诗名未必画名低”。他六岁时只读过半年书,年近而立才开始学诗,五年后就能与朋友组织诗社,还被选为社长,硬是苦学的成果。他在《往事示儿辈》一诗回忆“村书无角【5】宿缘迟,廿七年华始有师。灯盏无油何害事,自烧松火读唐诗”。尽管他的老师王闿运按照八股标准批评其诗“近薛蟠体”,但他不以为意,自己解嘲“我做的诗,完全写我心里头要说的话,没有在字面上修饰过,自己看过,也有点‘呆霸王’那样的味儿哪!”(见《白石老人自述》) 他在《白石诗草》自序中表示:“集中所存,大半直抒胸臆,何暇下笔千言,苦心锤炼,翻书搜典,学作獭祭鱼【6】也。”可见其诗是“天籁”,与其画相同,都得自天性,非此不能匹配。
当时的诗人樊樊山最能知人,在题《白石诗草》中评价:“凡此等诗,看似寻常,皆从刿心鉥肝而出,意中有意,味外有味。”后人评价他的诗不受传统规矩束缚,外淡内真,俗中蕴雅,恣肆却不粗豪,灵秀而仍明快,确实如此。他以“天真”弥补了“书卷气”的不足,反而更有异于常规的独特个性,与他的画风珠联璧合。他一生作诗3000多首,以题画诗最多也最好,遍及山水花鸟人物(可惜多为花鸟题画,山水诗太少),使其画作完全符合传统文人画标准,且在20世纪达到大师位阶。应该说,齐白石由民间工匠化身为文人画大师,转型契机正是受乡绅胡沁园赏识亲授诗文,犹如在谷物中加入酒粬发生化学反应一般,才得以产生质变,所以齐白石一生都极为敬重其师。
齐白石之所以特别崇拜石涛与金农的山水画,不能排除他俩还都是“画上题诗”的高手。尤其是石涛,上文指出石涛既能“画中有诗”的塑造,更擅“画上题诗”的意境表现,齐白石可谓亦步亦趋。例如图45的山水《雨后》,不题诗文自有雨意意境,就像石涛图15的黄山自有烟气意境一样。图46《山堂烟雨》题材与雨意意境相同,但也像石涛图16的唐诗意境那样,自题一诗。而且都是先有诗,再据诗意作画,石涛画的是李白《静夜思》,齐白石是自己的诗作。
图 45
图 46
齐白石
如前所述,清代最足以代表山水“画上题诗”意境美的画家,就是石涛、金农两人。衔接他们这一传统的近现代典范,只有齐白石一人,也是最后丰碑。他的山水成熟后受着力最多成就也最著的花鸟牵引而趋于大写意,如图47《洞庭君山》所题:“自以大意笔画画”,多作“简体”,不像花鸟犹有工笔草虫那样存在“密体”,这正好也像大写意花鸟那样,需要借助题画诗深化画意,因而成就了“画上题诗”意境美的山水独造。花鸟是细物,一花一鸟,本有生趣,写意数笔,不题诗亦可,像八大那样。山水是大化,景物太少就不足以状貌达意,若能以诗补足,画境就可深化。诗本身就不会局限于所说之事,正如苏轼那首“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的诗,下两句曰:“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那样,也就是必须升华,使诗意外延,才味外有味,故而被题的画作,无论山水人物还是花鸟,都能为之受益。
图47 齐白石
例如图48《设色山水图册之六》这幅小画,图中仅有一抹远山与小桥流水两岸人家,景物少而小,技法也简单,笔墨一般,若无题诗,如图49电脑抹初题诗那样,有何可看?但齐白石像石涛那样配上大字题诗:“不为官吏走天涯,旧侣逢时正落花。两足难忘行熟地,相寻先到打鱼家。”其自由精神与独立人格就跃然纸上,为画大添光彩。这就是文人画独特的艺术价值之所在,与题画诗为何重要的最好说明。1902年齐白石38岁时,有人要推荐他给慈禧太后充当内廷供奉(即宫廷画家),有人要为他捐个县丞(花钱买个副县长当),都被他谢绝了。因而题画诗首句说自己不当官吏受束缚,才可自由自在游走天涯,遇到故人还能到熟悉的老地方吃鱼喝酒多好。
图 48
图 49
另有一首《题山水画》诗云:“渔翁家在长沙侧,江上愁心山万层。过尽官军桥尚在,隔江垂柳亦当门。”直接反映当年身历的战乱景象:打仗的部队走了,江桥幸存,但渔翁的家被破坏,只能以柳树当门做标志,老百姓的烦恼多得像万层山峦。其画已不可见,我们却仍可透过题画诗感受到作者在画中所寓的同情心。即使不提人事,纯粹按画中景物题诗,也照样可以提升画意。例如他的《画西山图》诗云:“西山一带寂无声,树木伤枯失雨晴。只有白云无世态,朝朝犹向隔溪生。”世态会有炎凉变化而伤及人事与万物,用白云不受影响令人羡慕来反衬,就有批判现实的象征意义。
人物画题诗作用也是如此。前举图40《宰相归田》倘若也将题诗抹掉,如图50那样,只不过是大写意醉翁一个,难度并不太大,还易与漫画、幽默画(比如题个《老伴刚给零花钱》之类)相混,似乎一般画家也画得到这种水平。但题了那首四言诗:“宰相归田,囊底无钱。宁肯为盗,不肯伤廉。”人物形象就陡然高大,境界别若仙凡,原来齐白石是在赞美中华传统道德文化里的廉洁精神。这就不是一般画家做得到的了,足见题画诗对画作的助力,实在不可小觑与忽视。
图50
图51《他日相呼》是齐白石最脍炙人口的花鸟小品之一,倘若只画两只小鸡在争食蚯蚓,如图52(电脑抹除原题),就不过体现童心未泯的艺术趣味而已,小朋友的儿童画也可能做到。但哪怕只题上一句四言诗“他日相呼”,就有了一种温馨蔼然的和谐境界而成杰作。同类相争不都是你死我活的厮杀,大多事后仍然还是好朋友。小鸡就很有这种天性,所以古人称鸡为“德禽”,具备五德,其中一德即为“得食相告,仁也”。齐白石将小鸡得食由“相告”变“相争”,再题诗预示仍会恢复相呼的天性,便使一幅儿童画般小品平添戏剧性趣味而深化文化内蕴。这是传统文人画惯用的象征寓意手法,例如扬州八怪李鱓也有一幅花鸟画公鸡,题画诗后两句为“画鸡欲画鸡儿叫,唤起人间为善心。”也是寓意“仁”德修养。从这种艺术效果看,题画诗对于写意花鸟画而言,甚至比山水画还重要和更需要。
图 51
齐白石
图 52 齐白石
按我所能见到的齐白石山水题画诗,包括自题己画与题他人画,大略可粗分两大类别,一类为论画,一类为题画。论画诗与意境表达大多没有直接关系,主要功能在宣示自己的艺术观念与主张。例如图53《桂林山水》诗云:“逢人耻听说荆关,宗派夸能却汗颜。自有心胸甲天下,老夫看熟桂林山。”这首论画诗很有名,主旨还是在强调画自家山水的观念。他的“自家山水”不管是此图的细笔勾勒,还是别的画大笔涂抹,基本形多是圆顶或尖顶的独峰,这显然来自桂林喀斯特地貌的山水原型。揆古察今,极少有人专画这类山水,因为造型过于雷同,殊难构图。现代山水大家只有齐白石与李可染最爱画且画得最好,他们既是师生,又都偏爱意境美,正可借助他人都不表现的桂林山水独特性,建构自家风格。齐白石利用题画诗,将桂林山水当成文字般的符号(详后文),参与演示“画上题诗”的意境美,但不都是特写桂林的“具区山水”。李可染则是引进西画用光法,创造桂林山光水色所蕴含的幽深意境,属于“画中有诗”的“具区山水”,师徒都在发挥与推进山水画传统。
图 53 齐白石
图54《雨后山村》与图55《松山图》,画中的山峰都是“看熟桂林山”的例证,但不是在画桂林。两画所题为同一首诗,差别只在尾句。诗云:“十年种树成林易,画树成林一辈难。直到发亡瞳欲瞎,赏心谁看雨余山。”这是题《雨后山村》的。题《松山图》的尾句只改“雨余”为“晓晴”。诗的意思是在叹息艺术创造之难,哪怕都到晚年了,还是没多少人理解欣赏。这不是画论,只是感言,但也归属同类。
图 54 齐白石
图55
图56《杉树楼台》画中最醒目的尖顶独峰,显然也取自桂林印象,但在当年没能被画坛与社会接受,所以题画诗云:“山峰如角世非稀,木末楼台未足奇。何处老夫高兴事,桂林归后姓名低。”(自注“姓字本画字”)还是在感喟自己以桂林山水作为自家艺术风格符号所招惹的“差评”。在桂林找到艺术支点,本是令画家高兴不已的好事,怎么反而被评论贬低了呢?古今中外的大画家,都不乏被同代人不理解的苦恼。大画家的思维与实践,往往总会超越时代而不被理解,这很正常。齐白石最崇拜的徐渭何尝不也如此,他那幅最具代表性的大写意《墨葡萄》,题诗大发牢骚:“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这正是文人画具有修身养性功能的好处,画家可以借助它疏泄精神郁滞,有利于保持心理健康,所以齐白石并没因被排斥而罹患抑郁症,反倒很长寿。
图 56
越是没人理解和接受,越能磨砺个人意志以坚持艺术追求,最后总会有人慧眼识珠。齐白石终于遇到两位“伯乐”,一位是陈衡恪(师曾),他在图57《山水》题款里提到自己重到北京以来不太画山水,只因有人喜欢而画了一幅,自感画法是“从冷逸中觅天趣”,除了陈衡恪外,其他画家都“不识其中之三昧。”另一位就是徐悲鸿,前举那幅为了感谢知遇而画送徐的《山水》题诗说:“江南倾胆独徐君”的“胆”,被人解释为是指齐白石敢于创新,非是。“倾胆”者是指徐君(悲鸿),齐白石被“万口骂”,徐悲鸿要“一口反万众”是需要胆识的,他认为齐白石“心手出怪异,鬼神使之非人能”,即是有胆识的评价。
图57 齐白石
图58 齐白石
这类题诗论画作品不多。还有一些论画诗见不到所题原画,但可在他的诗集里见到,例如 “有色青松无恙风,太平山水在胸中。鬼神所使非人力,他日何人说此翁。” “乱涂几株树,远望得神理。漫道无人知,老夫且自喜。”“松下远山圆,秋藤天上悬。世人休骂我,我是画中颠。”等等。论画是题画诗必不可少的重要内容,历代画家都有这类诗作。
注释:
【5】《新唐书·李密传》:“闻包恺在缑山,往从之。以蒲鞯乘牛,挂《汉书》一帙角上,行且读。”
【6】獭祭鱼指水獭捕鱼常将所获陈列水边如同祭品,被借喻罗列故事,堆砌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