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旅游日记·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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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动心斋画论】
——黄山旅游日记·后话
1978年是我一生命运的重大转折点。春天为77年恢复高考后第一个学期的入学时间,我结束了长达十二年的工厂生涯,就读浙江美院。由于种种原因,专业不是自小梦寐以求的山水画,只好抓紧机会与时间自学,经常到国画系观摩和在西湖写生。暑假自费上黄山,很早就被列入计划,那是朝思暮想的山水圣地,正好距离杭州不远。十月初又有教学安排的敦煌考察,历经中原与西北数省,顺路游历了诸多此生应该一见的名胜古迹以及西岳华山。接连亲近了黄、华两座最最入画的名山,我被震撼得五体投地,思绪混乱不堪,不知自己究竟该怎样画山水。直到那时,才严峻地认识到自己虽然酷爱山水艺术,却只会借戴别人的眼镜在看,参酌前贤的技法在画。这是和黄山奇峰打第一个照面时的强烈感受,就发生在半山寺与天门坎之间的蟠龙坡。
那道坡是入山的第一个观景台,突然面对群峰写生,我脑袋眩晕,一片空白,手忙脚乱,左支右绌。后来整个行程,都感觉力不从心,言不由衷,没有自家的艺术手眼,基本都参考近现代名家,特别是李可染。因为他的山水画异军突起,正值我的初中时期,影响至深,那是一种全新的审美刺激。我自幼涂鸦能够看到的山水画都是传统图片,看不懂文人山水,只对两宋山水情有独钟,直觉灵魂会被一种感召力吸引而进入画中遨游,及长才懂得那是意境之美。但在真山真水中却感受不到意境,直到看见李可染的山水写生,才明白意境是画家的心灵映像,需要自创,现场无处摹写。后读画史,始知古人之画所以有意境,也是“对景造意”“因心造境”的结果。而意境源头是山水诗,我恰好也喜欢古典诗词,以至于在黄山、九华游览都会习惯性地捡拾诗稿,故而对有意境的山水画才会着迷,因为它们“画中有诗”。
可是,那时我还没发现山水画的“三美”问题,只是如日记所述,单纯遵循石涛“搜尽奇峰打草稿”的理念,贪多求广,恨不得把黄山全景打包回家,因而写生过滥,仅如蜻蜓点水,速写更为粗率。不懂像李可染那样,素描写生一丝不苟,连明暗体积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水墨则结合创作,即景加工取舍,现场就能达成“画中有诗”的意境效果。为此,我回校后试着创作黄山题材时,除了画松较有心得与把握,还能自创法度,例如图1《黄山云松》(1981,入选人美《美术作品23》),可用于后来的创作需要,例如图2《岱宗五松图》(2004,入选首届中国美协会员中国画精品展),还能据以开发别的树法乃至花鸟画的木本植物,例如图3《厦门郑成功读书处》(1987,入选《海峡书画集》)与图4《华夏精魂》(2016,应邀参加台湾纪念孙中山诞辰150周年书画展)。山石的表现就有点心虚,不得不参借李可染早年的画法,例如图5《西海群峰》(1978)。

翌年(1979),我考取史论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课余仍继续试验山水创作。还借专业考察之机,游览了泰山、庐山、五台、峨眉、青城、乐山、三峡、太湖等等名山大川,都少不了习惯性的写生、速写与创作。例如图6《峨眉泉瀑》(1980)、图7《峨眉天下秀》(1985)、图8《青城瀑布》(1980)、图9《乐山凌云寺》(1980)、图10《去上华岳第几峰》(1984)、图11《巫山云雨》(1984)、图12《泰山南天门》(1985)、图13《庐山三叠泉》(1985)、图14《太湖鼋头渚》(1985)、图15《绍兴东湖》(1985)等等,都遇到与黄山创作相同的困恼,总有别人手眼的影子在,因而忸于示人,更不出展,以免贻笑大方。

图 6 峨眉泉瀑

图
图8 青城瀑布
图9 乐山凌云寺
图10 去上华岳第几峰
图11 巫山云雨
图12 泰山南天门
图13 庐山三叠泉
图14 太湖鼋头渚
图15 绍兴东湖
这样缺乏原创性的山水画,全无学术价值,于是自刊闲章“耻与人同”和“最忌一般化”为铭(图16),潜心进行自家手眼的各种探索试验,以证自己也有石涛所强调的“我之为我,自有我在”的艺术精神可独树一帜。并且从以黄山为题材,扩大到其他山水内容,探索研究也从浙美延续到厦大。试验伊始,我就很清醒自己的优势与劣势。劣势是出身于工艺美术,而非国画科班,山水技法训练不够严格系统。优势是染指过油画、版画与水彩水粉创作,没有国画传统包袱与师承压力,可以不受拘束地借鉴、吸收、结合各种中西艺术因素来作创新试验。又因有着中西绘画实践,比较了解两者的本质差异,在汲取西画营养时能够掌握分寸,不至于过度而导致中国画异化。为此,给自己设定的学术指标很明确:一是务去陈言,与古贤和而不同。二是自练手眼,与时人区分靶的。三是怀抱国粹,与西画保持距离。四是顺应时代发展,开拓山水画的现代性。

试验之一是引光入画,但回避李可染的逆光、侧光表现,改以斜照式射光与聚光,例如图17《山爱夕阳时》(1979)与图18《黄山雨歇》(1979)。这样乍看似乎有点新意,但描绘物象的光与色,乃西画的特点与长处,是西方造型艺术从古希腊时期就奠定的写实性本质,在再现自然时的逻辑发展结果,有一整套科学的观念理论与富有成效的材料技法,可以最佳地栩栩如生地描绘刻画。中国画与之不同,无论观念、技法还是工具材料,都不以写实再现物象为最终追求,而是保持源于原始工艺纹饰的平面性与意象性,把对象从物质层面提升到精神层面,所以本质上是种意象性艺术(无论工笔与写意),只须表现物象的大体阴阳关系,不刻画旨在塑造立体感与物质性所必须应用的明暗变化。因此,光的引入,必须适度,李可染首创的用光法很有分寸,只是渲染轮廓与气氛,没有产生过份的立体感。而我的斜照式射光与聚光,却深化了丘壑的空间向度而靠近西画写实效果,有损中国画本质,所以先后画了三幅就中断试验。即除上举两例外,还有图19《麦积月色》(1979),那是记写与游黄山同年的西北之行,在甘肃天水麦积山石窟所见印象,也过份追求自然光感。不过,光的运用,并没完全舍弃,只是在后来转向一种诗性或哲理的带点神秘感的主观布光,如图20《禅意》(1988,发表于《江苏画刊》)与图21《虚谷寒晖》(1990,被邀参加台湾中国现代水墨画大展),目的不为描绘物象,而为抒写心象,成为我个人重要的艺术手段(详后文)。

图17 山爱夕阳时
图18 黄山雨歇
图19 麦积月色
图20 禅意
图21 虚谷寒晖
试验之二是增强色彩效用。这也源于李可染,他那幅著名的纯以朱砂点树叶的《层林尽染》,横空出世,传统所无,影响很大,因而我也试用不同石色点画植被,来和墨色山石相映衬,如图22《千岩竞秀》(1986)、图23《青城山掷笔槽》(1980)、图24《厦门万石岩》(1986)、图25《海上花园鼓浪屿》(1986)。但这种画法已流行得甚为普遍,很快又放弃,改用我曾从事过的套色版画法,以作更大幅度的设色试验。套色版画用色极为精炼,一般仅有一二种色彩,我将其引入山水,多在天空与局部山石树木施以重色,既可加强意境效果,又能延续中国画源于工艺的装饰性传统,例如图20《禅意》、图26《春雨初晴绿到天》(1990,入选全国首届中国画邀请展)、图27《大地之净化》(1989,被邀参加95′中日现代水墨画交流展),也成了自家的画法。

图22 千岩竞秀
图 23
图24
图25 海上花园鼓浪屿
图26 春雨晴停绿到天
图27

图28 黄山云烟
图29 黄山流云
图30 黄山暮雨
图31 武夷欲雨
图32
图33 几度夕阳红
试验之四是以湿墨法表现黄山烟雨,使其产生空濛氤氲、缥缈恍惚的抒情诗意境,来区别李可染积墨法所塑造的黑白分明雄浑厚重的纪念碑意境,如图34《桃溪烟雨》(1978)、图35《黄山奇观》(1985)、图36《黄山暮雨》(1986)。也用于后续的写生与创作,如图37《九华烟雨》(1991)、图38《夜宿华山》(1986)、图39《庐山瀑布》(1985)。并由此发展完善而成自己最主要的表现技法之一,如图40《幽谷》(1993,入选百年中国画展)与图41《清凉境》(2003,入选全国政协当代中国画名家新作展),但水墨材料和意境取向有所不同(详后文)。

图34 黄山桃花溪
图35 黄山奇观
图36
图37 九华烟雨
图38 夜宿华山
图39 庐山瀑布
图40 幽谷
图41 清凉境
试验之五是大写意地画山水,如图42《道是无情却有情》(1986)。花鸟画有大写意,人物画也有,甚至早在南宋就出现梁楷的大写意《泼墨仙人》。山水画却没有大写意,因为花鸟与人物都有丰富生动的形态动作利于大写意地挥洒,山水画的主体山石,基本上只有三角形和四边形,造型构图很受局限,必然掣肘笔墨的酣畅发挥。即便是笔墨功力登峰造极的黄宾虹,以他的山水笔法画花卉就成大写意花鸟画,但他之于山水,还要表现自然的“浑厚华滋”气象,必须保持山水相对完整的构造形态,笔墨的写意性就不能太“大”。陆俨少的山水画也讲求气象,他的气象是“郁勃奇谲”,同样得靠构造形态来完成,不能大写意。由此可知气象乃景象的升华,犹如人从形质焕发气质一般,无形则无气。气质包含多方面的精神因素,大写意花鸟与人物的终极目标,也是“以形写神”。它们与山水相比,仅为细物,可以只画一花一鸟一人,即一矢中的,大写意山水便无法做到。构造草草,易流于表现主义,既无气象,更无意境,就剩笔墨可有表现余地,但笔墨非我所长,我有自知之明,只能浅尝辄止。

图42 道是无晴却有晴
图43 绝境
图44 润物细无声
图45 晓寒
图46 辉煌的尾声

图47 千岩竞秀
图48 黄岳日出
图49 夜幕将合
此外还有许多与黄山没有直接关系的试验,不可缕述,也都不理想,便不得不搁置,乃至毁弃。技法试验只是解决“怎样画”的问题,“画什么”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因为前者只是手段,后者才是目的(这一点恰恰最易被忽略)。画什么包括内外两个层面,外层是题材内容,内核是审美取向,两者犹如人之躯体与灵魂,缺一不可,这就促使我思考到山水画的“三美”问题。
山水画创作必定涉及三个要素:构造、笔墨与意境,这是学画之初就已认识和掌握的。但李可染的笔墨并不足玩味,唯写生山水的构造生动而意境突出,画中有诗。陆俨少善诗,却不题以表现文人画意境,而是倾心于运用变化多端的笔墨,构造富有装饰性的山石云水气象,即便是画杜甫诗意图,最突出的仍是独具个性的构造。黄宾虹的题画诗更有影响,我后来出版的专著《题画诗写作》,就引用了好几首他的诗例。可是奠定他大师地位的晚年画作却多不题诗,笔墨成了画眼,构造随即在写意间出现更便于施展笔墨的抽象因素(我因此受到启发而试验上述山水画的抽象性拓展)。他们两位对我的影响都不如李可染,这其中必定有尚未被揭示的规律在。由此,我意识到山水画三要素的比例不是1:1:1的关系,而是可因个人的才具、气质、阅历、师承、学养、器识与审美观念等等差异,有所侧重和取舍,才会出现李可染重意境、陆俨少重构造和黄宾虹重笔墨的不同审美取向,而各成“画什么”的内核。
我自己审美取向的前提条件很清楚。构造经营犹如撰文,须善叙述铺陈,我却不善,看我的黄山旅游日记便知。笔墨挥洒则如谱曲,需富抽象思维能力(反映为具有抽象艺术性质的书法功力),我也缺乏做不到。意境探寻有如作诗,我恰巧自幼爱好,粗知一二,自感比较适应。但意境又有不同情调,其源在“心”,故曰“境由心生”或“因心造境”。心与境之间的通联,却不是本已存在生而知之的关系,而是有个寻觅与建构的过程,需要自我认识才能接通,旁人无法指导,有可能顺利,也可能艰难乃至失败。
我在黄山写生速写虽然欢欣鼓舞,喝彩频频,回去后还如拙诗所谓“阖目皆丘壑,游魂犹不还”,但却无论仰观奇峰,还是俯察深谷,总感自己不适合表现它。其后在华、泰、庐、峨、青等名山写生,情况相同,试验创作果然都不满意。原因除笔头功夫亏欠,不善表述外,更缘它们太过崇高伟大,自己的心律气场无法与之共振,只能表面模拟,虚张声势,内在空洞无物,没有自己的意境情调。表现名山大川的那种巍峨、瑰丽、雄秀、壮美的共情意境,古人已画,李可染仍在画,别人也都那样画。我若勉强跟随,人云亦云,必然言不由衷而流于一般化。张璪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旨在强调手眼与心的内外通联,就像充电手机的电伏须和插座的电压相同一般。我“心源”的电压,显然与名山大川“伏特”不同,但究竟多少,还需自我认识。我很幸运,黄山之游后不久的西北考察,便在敦煌意外触发“心源”电门,获知自己有多少“伏特”。敦煌是我洪姓祖籍地,自少就很神往,不意竟在远古故里获得艺术感应,实在不可思议。
那是十月初的一个黄昏,我饭后无意间独自登上莫高窟顶的戈壁,散步放怀,极目四顾。猛然发现恍若穿过时光隧道,回到洪荒年代,一望无垠,寸草不生,更无人迹,万籁无声,静笃空寂。落日即将沉入西边天际的鸣沙山,霞光黯淡,气象苍茫。东面三危山的半空,满月已升,孤独苍白,我顿感天地悠悠,荒寒苍凉,心灵手机电花闪亮,瞬间就与造化线路接通,同时在潜意识的“摄像功能”区域,曝光储存为山水画意境“底片”。但当时我还没将它与画联系在一起,因为专业从事山水画的美梦都还不敢做,那只是一次影响深刻的心灵体悟,就像信徒在某个神秘之处体验到神迹似的。直到在作上述各种山水创新试验,以及研读执教史论之际,才逐渐厘清认知,醒悟敦煌所见,即是道禅“虚静淡远”与“空寂”精神境界的意像,在宋画某些山水里也可窥见。我自己内心的山水画,应该就是这样气象空寂苍茫,意境虚静淡远,情调荒寒苍凉,有点神秘,才对“电路”,难怪与黄山及其他名山的崇高壮丽格格不入。后来郎绍君评论我的山水画也说不是表现崇高而是神秘,十分精确,令我击节,从此引为知音。
图
50
图51 禅对
图52 天地悠悠
图53 心境
当然,敦煌的体验感应在我山水画里生效,少不了发酵过程,并非一蹴而就。敦煌归来后的写生创作仍然沿用黄山写生的创作方法,如图54《莫高窟夕照》(1983),很不满意,所以也试作变法,如借鉴水彩画法的图55《敦煌月牙泉》(1984)。后者偶然触及敦煌体验的“底片”,气象苍茫,还不是自觉追求。那时我已拜陆俨少先生为师,常诣晚晴轩聆教,也呈过此图求教,他颇谬赏,说是山水“贵苍茫”,又有创新,这使我更有信心探索。黄山之游七年后即1985年,厦大创办艺术学院需要山水教员,邀我回来执教,夙梦终于实现,有足够时间和精力探索山水画创作,那时自己该怎么画,心里才逐渐有数。1986年推出初步奠定“作画有我”图式的《故土》(图56),第二年被邀参加福建泉州画院的一个赴京展,就受到京华老少画家同行以及评论大腕的肯定。

图54

图55

图56 故土
其中对我鼓励最大的有两位,一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的郎绍君。他在画展座谈会上指出当时不管人物、山水、花鸟画,人的表现因素,即对人的内心世界、对人的关心、人的丰富性都表现不够,画山水光是去看山,画花鸟仅是去看花鸟,所以他感到缺少人的精神。他认为我的《故土》和另一幅展品《润物细无声》(图44)“从风格与内涵,都与一般画家表现不一样,他表现人的一种思想,引起人们对建筑和历史的关注。他首先不是技术上的突破,他想得比较深入,他迈出去,开辟山水画的新天地。艺术的对象是整个社会生活,画家要从自己艺术的小天地中解放出来。现在很多画家在艺术上、形式上动了很多脑筋,但在人的感情上动脑较少。”(见附件1)这其实说的都与意境有关。他后来又为我写了几篇评论,并在他主持的学术展览和主编的画集里,多所提携绍介,如图57《旧荣》(1987)被选入他所主编的《现代中国画全集》),使我从此步入坦途。

图 57 旧荣
另一位是华夏先生,也是美研所的理论家。他不但在座谈会上发言认为我的《故土》“更胆大,更有创造性”,“有一种感染力”,还在专门为画展撰写的《观后感》里肯定我“在形式与技巧上刻意求新的意图是很突出的。然而与此同时”, “居于主导地位的要把形式、技巧的探讨用于全画意境的创造的意图,还更为强烈。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才使画上的意境色彩更为浓郁。”他认为《故土》“所描绘的朦胧记忆中的家乡小庙的画境,是富有足以使人引起同样思念的力量的。”
这位可敬的老前辈过后还给我写信鼓励:“在这幅画(《故土》)上,充分显示了你在艺术创造上的才能。许多的画家,充其量只是掌握了绘画的技巧,却没有艺术的创造才能,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而有些画家绘画技巧可能不是很到家,却非常富有艺术创造的才能,我认为这是尤其值得推崇的。像这样的画家实在太少了!我认为你就是这样的画家。非常令人高兴的是你自己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宁可研究生(按指博士)不当而要去画画,这是无比正确的决策!我极赞赏你的此举,这是你是否有自我发现的关键。我希望你坚定地这样做下去!一切职称、名位都置之度外,甚至还要有这样的决心:即使寂寞、穷困到任何地步,也不放弃艺术创造的追求!这是许多中外伟大艺术家的道路,我希望你也这样做。”“坚定地按你的想法去做吧!我认为你会有大成就,你已露了苗头。就象唐僧取经,不管遇到多少干扰,是美女是毒蛇,都不为所动,孜孜以求的是西天的圣经!”(见附件2)。
我自己也是夙志如此,所以后来的历程与态度,都谨如其言。尔今回顾来路,重温当年师友的奖掖激励,仍感动不已,不能不藉此披露,并致衷心谢忱!
被学术界肯定的《故土》,随后在当年入选第七届全国美展。从此我即搁置黄山与其他曾经写生过的名山资料,转画自己内心的悠悠天地,即从原本企图描写物象,改为抒写心象。笔墨就需服从意境的表现,在多数情境下,变得尽可能精炼简约,但仍追求笔精墨妙的耐看度。有时出于极端意境的特殊性,特别是构造具有现代感的作品如《虚谷寒晖》与《天地悠悠》,还省略线条,这样更能被学术界看重,所以被邀参加台湾举办的中国现代水墨画大展。先前的泼墨法、湿墨法与受黄宾虹启发的抽象性试验,加上以冷色调墨膏自创的淡泼墨法,用来表现苍茫景象里的苍凉心境,也都正合适,如《故土》、《幽谷》和《晓寒》等画,从此即被固定下来,成为自己的骨干技法。这些方法的图面效果,大多本身就可体现“画中有诗”,只需落个穷款,最多取个适当的画题,即可让观者自己品味意境。但遇到意多画简时,也打破畦畛,吸收文人山水以“画上题诗”表现意境美的传统方式,另加题诗,如图41《清凉境》。有时是先有诗,后作画,如图58《西泠桥遇雨诗意》(1990),不加题原诗,画面很难充分表达。这个问题拙文《山水画三美论》就有论及,有兴趣者可在本博客检阅,兹不赘。

图58 西泠桥遇雨诗意
至于构造,也必须同步进行独创探索,才能彰显个人意境之美的倾心追求。我的试验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一是山水树石的造型舍弃名山胜景,选取平淡无奇随处可见的小山小树,才能配合营造“虚静淡远”的意境。二是章法上舍弃传统山水三远法的“高远”与“深远”,只留“平远”,割爱阳刚,拥抱阴柔(《老子》:“柔弱胜刚强”),回避奇峻深险的伟岸震撼,以保画中境界的淡远空寂。三是借鉴西画照相式取景法,把山水元素基本集约成三角中心式构图,以便聚焦意境核心。这些措施,在上举画例,均有反映。四是色彩只为意境服务,基本没有传统设色关系,而是有度地借鉴西画(主要是版画), 重在色调的设计与运用。上述这样做的原因很明显,那就是,虽然我所表现的意境是传统的,可确保山水画的民族性,但若造型、构图与色彩又是传统的,那就很难体现个人性(因为高峰如林,高手如云),以及作为现代山水画的时代性(这点更重要)。因此,有时还会吸收西画的现代元素,如超现实主义,来构思与构图,例如图59《如果》(1988,发表于《国画家》 )与图60《灵鹫飞来》(1990,发表于香港《收藏天地》与台湾《时代周刊》)。但在这种非传统的意境表现中,构造却需严守传统,否则极易异化为西画,所以图中树石,悉遵古法。

图 59 如果
图60
与此同时,我根据写生创作实践的切身体会,在理论上将现代山水画划分为两大画派,一为李可染所代表的“写生”画派,一为黄宾虹、陆俨少所代表的“写心”画派,自己也属后者。这样,才有利于山水画教学内容的划分设置、创作方法的研究总结以及评论指导的有的放矢。“山水画三美论”也逐渐形成与完善,从而更加坚定自己的“意境美”追求。并立下作画标准:“继承传统基因又具备现代气质,每幅画都要尽可能以独特的简洁的和有意味的形式令人过目不忘,并且务必有点教人怦然心动的东西——人性、哲理、诗意等等”。传统山水少有哲理意境,正可开拓。由于“大道至简”,所以哲理意境的表达在图式上务须简洁(如图52《天地悠悠》与图53《心境》),这正是“手眼”(表现形式)必须与“心”(艺术精神)相通的缘故。我除了自己确信“三美”取向的重要性外,还付诸山水研究生教学,以检测该论的实用性与成效,结果在短时间里,就有几位学生成果显著,自信假以时日,当有更大效应。
不过,我既然曾与黄山结缘,热爱它是真情实意的,所以尽管与它“电伏”不对等,还是画了两幅具有个人风格的纪念性创作。一幅是四尺斗方的图61《梦笔生花》(1988),但意境不是当年在散花坞写生时拾得的诗(题诗问题已见上文)。2003年全国政协调展各省国画名家新作,又画了图62,尺寸扩大为八尺斗方,需有国家殿堂气象,才将原有诗稿的第二首“愿将此笔借归去,画尽神州水与山”作为意境主题。除此之外,我还将黄山“梦笔生花“这组峰崖关系作为构造符号,反复变形应用于其他作品,例如图21《虚谷寒晖》、图26《春雨初晴绿到天》、图32《净界》等等。这些拙作都入选过重要学术展,应该算是受惠于黄山。更确切地说,我的山水画学术探索始于黄山,不能将黄山写生经历弃而不宣,所以尽管拙劣,也应献丑,以示感荷。要是没有黄山写生的体验对比,后来的敦煌体验就不会有特殊的学术意义。

图61 梦笔生花
图62 梦笔生花
如今已在独送人生黄昏,回顾往事,梳理创作历程,不胜感慨。其中得失,或许对于正在探索山水画创作的年轻同行尚有参考价值,故而不揣浅薄,谨作黄山之游的后话,随发于此。同时也想藉此建议他们了解“山水画三美”取向的意义,不是任何山水画家都是写生得越多越好,只有偏爱构造美者才需要。越早认清自我的审美取向,越有利于事半功倍地师学造化,寻找内心所爱的山水之美,以便手眼与心相通地创造自己的艺术风格。手眼与心相应很重要,否则走不下去。拙作《故土》第一次发表就有人模仿,郎绍君替我着急,怕“发明”被人抢走,我安慰他没事。因为心境不同,模仿没用,果然仿我者很快即销声匿迹。
【附件】
《故土》被邀参加泉州画院1987年赴京画展,受到郎绍君、华夏等著名评论家的肯定,下列诸图即为当年研讨会纪录、评论文稿与书简的局部照片。
一、郎绍君发言纪录:


二、华夏发言、文稿、书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