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理“遗作”
(2021-05-03 09:55:57)分类: 散杂文 |
20多年前,一位花鸟画老师的儿子发财了,有条件为已故多年的父亲出版画册,请我帮忙选画和撰写序言,我当然义不容辞,可惜如约到他家检视遗作,才发现已被蛀虫光顾,很多已成废纸。
已故国务院总理方毅善何绍基体书法,他是厦门人,曾为厦门书画院题匾,并赠一批墨宝,以示乡情未泯。兹事体大,不能轻忽,书画院特制防盗不锈钢箱子珍藏,无人敢动,直至多年后院址迁移,必须清点所有财物,才开箱检视,墨宝久封不透气,多已朽蚀成土。
这两件事令我震撼,也很歔欷,不知人间还有多少相同的事例发生过和正在发生。就算书画家还好好活着,作品自宝或被公私机构所藏,也难保不会霉污虫蚀,甚或毁于祝融之灾,乃至意外被居室漏水所坏,我自身与周边都不乏实例。至于灭于战火,也不是不可能,欧洲两次世界大战,不知毁灭多少艺术品。
即便不是侵略者所为,有时迫于无奈,也不得不自毁。有位作家在战争中没有燃料取暖,为了活命,只好将藏画当作柴烧。我们元代山水画四大家之一的倪瓒,家有清閟阁,古籍字画收藏丰富,忽然散尽家财,扁舟箬笠,遁迹江湖,原来他已预感就要发生战争改朝换代,顾不了藏品了,可能连自己的画作,也仅随身携带最得意的几件。
还有另一种“战火”,就是“纹鸽”浩劫,许多名家因画获罪,人批画毁,现存的潘天寿遗作,个别画面犹留当年“GMZF派”朱批的字迹。林风眠却有倪瓒之智,及早将存在危险嫌疑的画作撕毁,再在马桶冲掉。上述那位花鸟画老师的遗作,就是为了躲避“纹鸽”抄家劫难,密藏过久,才被虫蚀所损的。
我有幸躬逢盛世,国强民富,世界和平,无倪、潘、林及花鸟画老师之困,不必庸人自扰。然而既入老境,一生所画,沦为“遗作”的时间越来越近,自知并不值钱,没有身后家人为利争夺伤情之虞,却有莠作贻笑世人之惧,所以有空就检点旧作,将涂鸦幼稚不合意者,率数付之一炬。
旧作存有大量西画,均为少时习作与青年时代为创作所画的写生素材,既有素描、速写,也有油画、水彩。中有十几幅以同窗好友和单位同事为模特的肖像,距今已阅五十多个春秋,早已忘却。画中的他们都是中青年,如今有的早已亡故,健在者也垂垂老矣,披图重见,自己的今生历史,瞬间恍若录像倒带回放,感慨万千,难以形容。第一个闯进心里的念头,不是别的,而是立即找到画中人的本尊或后人,把画像寄给他们留念。
我们这代人,年轻时所接受的美术教育,都是前苏联的现实主义,我在“纹鸽”10年所画人物,基本都是写实西画,犹多MZD画像,造型务须毕肖,才不会犯错误,因而所遗肖像习作,都很像被画者。本尊与后人们意外获赠,无不感奋异常,因为能够重温自己或见到先人年轻时的模样。有的过世者生前是关系密切的好友,在将画像寄给他们的后人时,仿佛第二次送终诀别一般,悲欣交集。悲的是知己难寻,如今凋零殆尽,晚岁孤寂,情何以堪。欣的是在我未亡前,能够找到他们的子孙,遗像得其所归,否则不知在我身后,会如何沦落。
有人听说我这样处理画像,认为太傻,干嘛不像别的画家那样,卖人收藏好挣钱?我无语以对。今天这个社会,太唯利是图了。此句成语的“图”原是动词,在我处理旧作这件事上,“图”可仍当图画讲,意即什么图画,都与金钱利益挂钩,所以“唯利”得很。难怪到处都有画家后人为争遗作,聚讼纷纭,骨肉相残,竟成寇仇,贻人笑柄。殊不知,画像中人和他们的子孙,对被画在画里成为一件艺术品,所感到的珍贵性,是无法以“利”衡量的。如果那位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蒙娜丽莎,没被达·芬奇画像,今天会有谁知道,历史上曾经有过这位美女?
我虽不是达·芬奇,画像没有他那巨作的不朽价值,但却可以被像中之人自己和子孙爱惜,并可能成为传家之宝,代代知晓祖上的容颜,那岂是金钱可以买到的?无论素描速写,还是水彩油画,都比相片更具寿世性,只要不遭意外天灾与人祸,保存数百年没问题。我能在无意间,为他们创造这种人文意义大于经济利益的纪念品,本身就深感快慰,所以当他们收到画像后,来电表示欢喜与谢意时,我的心情已平淡如水,以至于婉拒有的画像后人要来送礼面谢的要求。我不需要任何回报,“遗作”各得其所,已可心宽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