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动心斋画论】
山水画的配景人物
洪惠镇
山水原是人物画的配景。当它自立而且壮大以后,反过来需要人物为它配景。于是在山水画技法中,配景人物成了一个课题。
然而,配景人物并非普遍受到重视。只要检阅一下历代画论就不难发现,古人连篇累牍不厌其烦地讲究山石树木云水画法,却几乎没有专论配景人物的篇章。最多只是顺带谈一下,比建筑和舟车等道具还少论及。元代饶自然在《绘宗十二忌》提出第九忌为“人物佝偻”,算是对配景人物最为重视的一位论者,但也不过寥寥数语。现代画家编写的技法书中,更有许多干脆不提配景人物的。显然视之可有可无,或者不算什么问题,这恐怕是值得研究的。
对配景人物不重视的主要原因,大概有两个:一是山水画家过于专业化,不善人物。早期山水画家大多兼善人物,戴逵、顾恺之、吴道子、王维自不待言。据《宣和画谱》记载,山水专门家李思训犹画有《神女》、《无量寿佛》、《四皓》,张璪亦有《太上像》等人物画。五代山水大师董源也能画人物,作有《钟馗氏》,《宣和画谱》称其“尤见思致”。
到了山水画高度繁荣的宋代以后,情况就有些变化了。董其昌《画旨》云“范宽山水神品,犹借名手为人物”(按:另据郭若虚《图画见闻誌》第四卷载范宽有“故事、人物传于世”,似乎他亦能人物。或许水平不及山水,恐自画配景人物与山水不相称而假借名手)。又云“云林生平不画人物”。董其昌自己“五十后大成,犹未能作人物舟车屋宇,以为一恨。喜有元镇在前,为我护短,否则百喙莫解矣。”
这三位都是不同时代的山水巨擘,不画或不太善于画人物,山水中的配景人物自然逊色和可有可无了。范宽传世作品中的配景人物确实没达到与山水相称的水平。
情况相似的画家,虽然缺乏明确资料,但从传世作品中,亦可分析得出,是相当普遍的。据古人的意见,元明两代,配景人物画得最精妙的,只有赵孟頫、文征明和唐寅(清·钱杜《松壶画忆》)。赵、唐同时也是很有成就的人物画家,配景人物自然不成问题。清代几乎找不出人选。林纾认为王石谷作人物“得南宗遗法,无半点市井气”,颇为推许(《春觉斋论画》)。金绍城却觉得“石谷画人,市尘习气过重”(《画学讲义》),彼此抵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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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石谷《秋树昏鸦图》局部
其实清代石涛配景人物最精采,他也能画人物画。大概因非正宗,前人著录不予提及。清末以后,情况更糟。林纾批评“近人作(山水)画,于人物一节,恒不属意。粗具人形,即已望之如墓阡中之翁仲。殆石人,非生人矣”(同上书)。近现代西洋画东渐,人物画逐渐恢复了主流地位。但解放以来,画家剧增,画种更趋专门化。虽然能画人物的山水画家亦不少,讲究配景仍不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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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涛 山水横幅局部
对配景人物不重视的第二个原因,是对其作用认识不足。象郭熙认为“专于人物失之俗”,把配景人物的作用,只限于“以标道路”(《林泉高致》)。他的传世作品,果然都如此安排配景人物,这是片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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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熙《早春图》局部
实际上,山水配景人物有比这大得多的作用。大致看来,作用有三:
一是全画立意之所在,主题之所归。这一点有些古人也认识到了,如蒋骥认为是“一篇之眼目”(《谈画记闻》)。郑绩认为是“通幅之主脑”(《梦幻居画学简明》)。《芥子园画谱》说是“犹作文之点题’,都很正确,只是过于绝对化了。画中人物,虽为配景,却不拘大小,都起到点题的作用。所以有这类配景人物的山水画,标题都与人物有关。古今画作,不乏其例。如展子虔《游春图》、唐人《明皇幸蜀图》、董源《龙宿郊民图》、马远《踏歌图》、王蒙《稚川移居图》、今人石鲁《转战陕北》、李硕卿《移山填谷》等,无不以画中人物为中心,反映某种和大自然密切相关的人类活动。或借助人物活动歌烦山川之秀美,或以山川之壮丽衬托人类劳动之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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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远《踏歌图》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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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稚川移居图》局部
这类配景人物作用最大,也最受重视。如果说范宽真的不善人物,但他却深闇配景人物的重要性,所以还是要请名手协助。他的传世名作《溪山行旅》中的人畜虽然极小,却是画中主题。借行旅的艰难,讴歌北方山水的雄险峻拨,令人叹为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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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宽《溪山行旅图》局部
现代山水画家李硕卿也不善人物,配景人物常需和人合作。他的《移山填谷》是解放后表现中国人民改造河山的重要作品,如不画好配景人物,无以表现这一主题。石鲁本是人物画家,他的《转战陕北》可以说把山水配景人物的作用发挥到致极,并且已外延到人物画了。尽管画中毛泽东的形象很小,但他无疑是全画的中心。高耸而广袤的黄土高原,只是为了衬托这位领袖乃至整个革命战争的伟大气魄与磅礴气势,因此几乎已经不好算是山水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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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硕卿《移山填谷》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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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鲁《转战陕北》局部
二是配景人物虽非主题所归,却关联着画中意境,缺乏就不够完美。如董源的《潇湘图卷》中赛龙舟与捕鱼的人物,对于描绘江南风光至为重要。刘松年的《四景山水卷》中,多配有人物游归,纳凉、独坐、策蹇等与四季时令有关的活动,以反映不同季节大自然的不同意境。这类配景人物,在古代山水中几乎成了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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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源《龙宿郊民图》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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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松年《四景山水卷》
个别画论还有专门设计如春景人物宜“踏青郊,游翠陌,竞秋千,渔唱渡水,归牧耕锄”;夏景则“行旅憩歇,避暑纳凉,玩水浮梁,浴鹤江浒”;秋景配以“玩月,采菱,浣纱,渔笛,捣帛,夜舂,登高,赏菊”
;冬天应有“围炉,饮酒,雪笠,骡辆”等等(宋·韩拙《山水纯全集》论人物桥彴关城寺观山居舟船四时之景)。
这种种配景人物的活动,虽然受着古代社会生活与审美思想的局限,表现面不够广,但只要处理精当,恰到好处,还是有助于衬托画面意境的。象现代山水画家李可染的《杏花春雨江南》中的渔人,戴笠击楫,也是传统配景人物。由于处理得好,把春雨中江南水乡优美宁静的诗意映发得更加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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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可染《杏花春雨江南》
这类配景人物与第一类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和画家所要表现的主题没有直接关系,只是为创造某种意境所调动的重要因素之一。《杏花春雨江南》所渲染的意境,画面景象和画题已揭示无余。该渔人不过增强画面情调而已。倘若画一群春凫,亦无不可。但在画中失之碎小,不如渔人为美。为此这类配景人物最费作者构思,稍一不当,就成赘笔或败笔。画有这类配景人物的山水,标题就与人物无关了。
第三类配景人物,是纯粹作为生活画面的。在古今山水画中最为常见,其中良莠参杂。配得好的,确能和画中的屋舍、道路、桥梁与舟车相协调而显出生活气息来。配得不好,实在可有可无。在大量的古代作品中,这类配景人物最为僵化和程式化。大多如笪重光《画筌》所列举的“樵子负薪于危峰,渔父横舟于野渡,临津流以策蹇”;或“散骑秋原,荷锄芝岭,高士幽居”等等等等。
这类山水画的创作,也常常如笪重光所指摘的,“前人有题后画,当未画而意先,今人有画无题,即强题而意索”。所以多没有标题,只好以“山水轴”、“山水卷”、“山水册”目之。
这是明清山水画衰败的现象之一。有的画虽或有题,如什么《山居图》者,似乎和第一类配景人物相似,其实着重点不同。此类有标题好像是和人的活动有关的山水画,几乎都是文人画家随意点染的,草草画些山石树木,再按程式化构图需要,配间茅舍,加个人物,题上《山居图》,便算了事。并无什么意境可言,决不能和第一、二类画相混。
现代山水画家大多受过专业训练,画配景人物不是难事,但程式化并不亚于古人。大概也是不问创造什么意境和需要与否,凡画名山必有游客,名川定有舟子,乡村总有农人荷锄归牧,溪畔多有妇女汲水濯衣……满足于小情趣,境界雷同,且把意境规定死了,看多了令人生厌。
配景人物决不是可以等闲视之的小问题,它和山水画的构思立意密切相关。“山水之难,莫难于意境”(金绍城《画学讲义》)。意境的创造,必须依靠画面所有山石树木云水建筑舟车以及人物等等形象因素。第一、二类配景人物在全画中的重要性已见前述。第一类因是以人的活动为主题而不可缺,第二类则视具体意境的需要,须加慎重取舍。第三类通常是可有可无的有时甚至有不如无。
山水画的产生,是中国古人在长期的历史进程中,将对自身的审美意识(如人伦鉴识)扩展到身外之物的发展结果。也是在生活与生产斗争中对外部世界的认识的发展结果。大自然不再完全象原始人眼中所看到的神秘怪异,具有神格,令人生畏,而是变成可视可爱的审美对象。这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一个进步象征。
在山水画创作实践中,中国画家更进而体验到“云峰石迹,迥出天成。笔意纵横,参于造化”(明·唐志契《绘事微言》)的愉快。画家自己可以象造化一般,随心所欲创造实际不存在的山川。这和模写形象相对固定的人物花鸟不同,“实有与天地同其造化者”(清·沈宗骞《芥舟学画编》)。这在精神上是一种补品,使人类对自己的创造力更加自信。反过来又促进山水创作的发达,这是山水画壮大的重要原因之一。
从这层原因来看待某些不画或不太会画配景人物的山水画家,是可以理解和谅解他们的。范宽没留下什么画论,从他遗世作品都是配景人物既小且少来看,他的精力集中在参于造化,创造山川之上是毋庸置疑的。倪云林生平不画人物,不是不会(董其昌《画旨》云:“云林生平不画人物,惟龙门僧一幅有之”。俞剑华《中国绘画史》下册图四十倪瓚山水亦有配景人物)。他作画是抒写胸中逸气,不求形似,富有个性。不画配景人物,对于幽淡清远的情趣意境之表达和个人风格的形成,倒更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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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剑华《中国绘画史》附图《倪瓒山水》
笔体造化,以情造景,将个人对自然美的理解、理想和挚爱之情,诉诸山水创作,就是所谓“天人合一”的哲学境界。要表达好这种境界,莫过于直接运用山石云水树木之类形象。人物应当退居次要地位。郭熙“专于人物失之俗”这句话如果是从这一角度说的,倒很正确。因为画家创作山水,和创作人物不同。人物画无非表现某种感情与事件。山水则是通过意境表达感情,配景人物如果不是表现意境所需要的,就可能是多余的。
山水画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为高、大、深、厚、静、远,无不符合大自然的本质。在多数情况下,第三类配景人物的出现,非但无助而且有损于这些境界的体现。画幅是有限的,无论把人物画得多小,以他们为参照系,山川的高、大、深、厚、远就不得不打折扣,静的境界最怕人破坏。
日本绘画在美学观念上和中国差不多。日本南画就是中国文人画的翻版。能体现他们民族艺术之荣光的是近现代日本画。日本画的风景画大多不画人,这是值得现代中国山水画家研究的。他们不画人而有意境,我们的山水爱点缀人物却没有意境。要画配景人物,是一门学问;不画也是学问。倪云林之所以迥出人表,是他在这问题上也有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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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画 东山魁夷作品
有时候,在表达某种既以山川为本,又有人类存在的意境时,画人不如画房屋建筑。房屋是人迹的主要形式,有屋必有人的活动在(废墟是另外一回事)。除了现代大城市,一般建筑都容易和大自然融为一体。山水画极少专画城市。少量的房屋只要处理得当,最能与山石树木协调,绝无人物易失之碎小的弊病。因此,山水画中的房屋建筑也不是仅仅象郭熙所说的“以标胜概”(《林泉高致》)而已。它们是人的替身,比直接画人更含蓄、更有美感、更整体、也更静,从而更能引人入胜。
古代画论有关山水配景人物的论述虽然极少,但也不乏精当意见,例如:
一、“不可粗俗。”(宋·韩拙《山水纯全集》)
二、“忌佝偻。”(元·饶自然《绘宗十二忌》)意思是忌“驼背缩
颈,无轩冕高雅之象。”(清·郑绩《梦幻居画学简明》)
三、“人不厌拙,只贵神清。”(清·笪重光《画筌》)“须于武梁
祠石刻领取古拙之意。”(清·钱杜(《松壶画忆》)
四、“最宜简略。”(金绍城《画学讲义》)“只是点捽而成,仿佛便休。”如果一味“描染细巧,以媚俗眼,此是人物景致,便成补衲,非山水也。”(宋·李澄叟《画山水诀》)
五、“人物转顾多般。 ”(传李成《山水诀》)
六、“须与山林庐宇相照应。”(郑绩《梦幻居画学简明》)“与
山水有顾盼。”(《芥子园画传》第一集)
七、“(配景人物)用笔之法,当与山石树木等相吻合。”
“若写意山水中人物过于工细,则伤于神。工细山水中人物过于简率,则未免潦草。”(金绍城《画学讲义》)
这些意见,大都还是很有参考价值的,但不太为现代山水画家所重视。所以现代山水画的配景人物常可见下列几种通病:一是纤巧,形象动作,过于具体细琐。二为山石树木用笔粗放,配景人物却用笔细谨,两不协调。三乃色彩艳俗,不问是否需要,人物喜著红青绿艳色衣服。这些弊病,往往使成功的作品生疵,不予研究可乎?
原载1988年第4期《中国画》杂志
2015年7月28日检校配图重发于不动心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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