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荷
文/伊豆
顶一头淅淅沥沥的丝雨,空濛远山、寂寥岸柳,苍凉旷野,渐次织进我的视线。走在初冬的荷塘边,一幅残荷听雨的天然画轴就这样破雾而来。无法抵挡的心悸,将一颗原本湿漉漉的心冲刷得沟壑毕现。生命似花,盛放与凋零只在一瞬。西风暗换年华,想浮生何其苦短?
从小到大,一颗心游弋在水中,打湿过二月新柳,三月初桐,一枝一叶,似挂满一个人的名字。未及深唤,只一眼,已是泪湿衣襟。 有人说,女人在泪水中长大。生为女子,哭,似乎成为一种专利。而原本脆弱的我兴许泪腺比常人更发达一些。开心了哭,伤心了哭,委屈了哭,感动了,还是哭。哭,好似江南的雨滴,总在我生命成长的季节里,滴滴答答。许是父母的小女儿,哭,似乎也成为我的武器。反正只要我一天不哭,家里就算是晴天了。因此,总能比姐姐多一件漂亮衣裙,或者一只崭新的小书包。
卷了边的枯叶,仿若一位目光淡远的老人,手扶斑驳老墙,雨点落进满是皱褶的脸上,敲打,那串旧时的足音。
荷,是可以用来听的。古人笔下,急雨打蓬的江南烟水,那一场繁弦急管,是好戏的开场锣鼓。就如儿时的我们,荷塘边的老柳下,踩着蛙鼓,唱着童谣,手拉手围成一朵待放的小骨朵。一月、二月……依次唱开,唱到“六月荷花蓬蓬开”,心,必被击打出狂喜,一个个往后仰成花瓣儿,一朵盛放的夏荷。一朵,繁花似锦的华年。“池荷跳雨,散了珍珠还聚”“映日荷花别样红”。吟诵这些诗句的时候,正当花季。阳光拥挤、雨水充沛,心如浮云,悠然于象牙塔之上,何曾留意过这样的画面?“留得残荷听雨声。”
一个“残”字,生出世间几多凄清,添了心头几多薄凉?满目凄迷,心放悲声。此时,一位手持钓竿的渔翁迎面走来。深吸一口气,将决堤的心潮生生逼将回去。
枯荷,当是一支二胡吧。小时候常听父亲拉二胡,母亲说,父亲的二胡还是无师自通呢。平时,父亲总将二胡挂在壁上,未经允许是不准我碰他宝贝的。有萤火虫的夜晚,父亲命我取下二弦琴。父亲的《二泉映月》因融了六月的星光与荷香,倾听,是畅快的。长大一些,打开收音机听。那琴声,便有了绵长、伤感和怆然。那琴声,如泣如诉,展开了一个人委婉的一生。辛酸、苦痛、不平、幽怨、豁达以及生命的深刻体认。那琴声,抚过的心,柔软,且疼。
一只小天鹅,从荷塘深处袅水而来,低低的鸣声里,引来两只大天鹅,好似两朵飘逸的云团向我袭来。一定是幸福的三口之家吧?羽翼渐丰的小天鹅,双桨犁开一角明镜,时而与它的父母并驾齐驱,时而与鱼儿追逐嬉戏,时而冷不丁地高歌一曲。它身后的弧线一忽儿连成一条直线,一忽儿变成两条平行线。似乎,眼前的薄凉新寒浑然不觉。年幼的天鹅终究挣脱了父母的视线,在声声呼唤里扬长而去。
年轻应是骄傲的资本。某天,老眼昏花的祖母坐在窗边穿针引线,就着一世界通透阳光,一次次扶正老花镜,还是徒劳,最终不得不捉住欢奔乱跳的我。那时候,我就这样骄傲过,还在心底暗暗嘲笑过老祖母的无能。我木然望着小天鹅远去的背影。对于小天鹅而言,生命的冬季似乎离它很遥远。
年少更是一种特权。我六岁上的小学,长我一两岁的同学大都会让着我。班主任老师红润的苹果脸,和蔼可亲。一下了课,总爱将我捧在膝上。笑着,用她软软的白白的手为我剥栗子或者小核桃吃。有时候,几个调皮的小男生惹哭了我,老师便会俯身抱起我,用她洁白的手绢为我拭泪,给我糖吃,哄我开心。直到现在,我还能忆起老师那块手绢特有的香味以及她那轻轻柔柔的笑意。
“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不得不承认,时间是一把杀猪刀,生命是一处屠宰场。芸芸众生,只是命运祭坛上的羔羊, 任由岁月之手淋漓切割、抹去。如水入水,去留无痕。
韶华不为少年留。人生,走过无忧无虑的童年,走过青涩的少年,然后笨拙地走向成熟。正如林语堂先生说的,人生有童年,青年和老年,就像一天中有清晨、中午和晚上。更如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的交替。褪去了繁华,一池枯荷,竟有了说不出的沧桑美。悲壮、孤傲、优雅,却不失禅意。天然的素描,出锋,入锋之间,便有了气象,有了风骨,有了高情远意。于一种假象的委婉中,有了辽阔的意韵。恰似一条回游的鱼,懂得收藏,懂得宽宥,懂得沉静。
或许,心怀慈悲,我们的人生会是天朗地清吧。 水波簇拥下的荷影,如牵手夕阳的老人,无声诉说不离不弃的誓言。在这些清澈、亘古、凛冽的日子里,找到一份心灵的共鸣与感伤,体会生命的辽远与宏阔,让眼和心获得片刻的镇静与抚摸。短暂而漫长的一生中,在四季轮回里,预习,一场一场别离。练习,慢慢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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