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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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半是因为夜间刮起的大风,把坑里的水,连同蝌蚪一齐给吹掠得涌进这小土埝的包围圈里,等到大水退下去,剩了一点水,同时把小蝌蚪给丢下了。它们好象被关进篱笆栅栏里的两只小黑狗,在围埝当中那可怜巴巴的一点水里东扑西撞,寻找逃出去的豁口。
我窜到小土埝跟前,蹲下身,半拳起小手,合并在一起,小心地插进水里,只是轻轻地一抄一捧,就捞上一只黑亮亮的小蝌蚪。它在我的手心里蹽蹦子,便曲蜷着不动了。我看清楚它的大嘴岔、小眼睛、尖尖的长尾巴。真好玩!真可爱!
姐姐跟过来,四下看看,不明白怎么回事儿。
我顾不上跟她说,赶紧抓起放到地下的瓶子,用瓶子口对着我手心里躺着的小蝌蚪,轻轻地抖落,它就跌进瓶子当中的清水里。我又用同样的办法,捞到我的第二只小宝贝儿!
姐姐在我的欢呼声里,瞧见小瓶子里游动的小蝌蚪,跟我一样,高兴得手舞足蹈。
第三十八章
父亲又出门了。从携带的东西看,似乎要走许多日子才能回来。估计去北边的山里,也可能到蓟县。那儿住着我的老舅。
母亲总象满怀心事而愁眉不展。这一程子她极少串门儿,尤其不再去接触那些最近逃难到矿区来的新邻居。烧香磕头的事儿比过去勤了。过去只是在初一和十五的晚上,给她供奉着的观音菩萨烧一炉香。近来改为每天烧一回香。父亲外出的时候,她就早起烧一次,晚上临睡觉前还要烧一次。我们的小窝棚里一直不断那种草木被燃烧的气味。当时并无神龛,只有一张写着“观世音之位”的红纸条贴在土墙上代替。
我一进门,就看到了飘散的烟雾,就闻到了呛鼻子的味道。
母亲刚把棒子面的窝头蒸熟,摆在柳条编的笆子里冒着热气儿。她正从小锅里往大海碗里铲菜。那菜散发着被油炸火炒过的葱花味儿,诱使人感到嘴馋肚子饿。
“妈,你看!”胜利归来的我,得意洋洋地喊叫一声。
母亲的眼睛最近出了毛病,不红不肿,总觉得不好受,看东西昏花。她眯着眼,使很大的劲儿仔细看,也没有看清瓶子里装的是啥东西。
我把瓶子举到她的眼前,晃荡几下,说:“告诉你吧,小蝌蚪。两只!”
“天哪!”母亲听了我的话,忽然尖叫一声,手一松,铲子掉在锅里,另一只手上的大海碗也同时仄歪了一下,酱紫色的菜汤溢出碗口,泼洒在她的脚背儿上,她都没有感觉被烫着。
我一见这突如其来的异样情景,顿时给吓懵住了。
姐姐慌张地接近母亲的跟前,小心地问:“妈,妈,你咋啦?”
母亲不回答她,气呼呼地把菜碗往炉台上一礅,冲着我吼叫起来:“该死的东西,没事儿活造孽!你捉蛤蟆蝌子干啥?”
“玩儿呀!……”我嗫嚅地回答着,越发觉得这无端的怪罪实在莫名其妙。
“唉,什么东西都能随意地玩儿吗?你呀,太不懂事儿了!”母亲连连地摇晃着头,轻轻地叹气,好象极力地压着胸膛的怒意,把声调和缓一下,指派我说,“听妈的话,在哪儿逮的,赶快再到那儿放了它们。听见没有?”
“我不嘛!……”我抗议似地摆动着肩头,噘起嘴巴,我对母亲这种极端无理的要求特别恼恨,准备承受任何惩罚,决心要拒绝到底。同时,我心里还萌发起一股子委屈情绪,她如若再执意地逼迫我,我就会忍不住地放声哭嚎。
“好乖乖,答应妈吧。不然,老天爷怪罪下来,你要挨报应的。”母亲轻轻地把我拉到她的跟前,声调有些发颤,“你知道吗?蛤蟆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可不能恩将仇报呀!”
我不吭声。母亲的口气变化,使我那难过的心好受一些,同时觉得母亲的话越来越离奇古怪。瓶子里边游动着的两只小蝌蚪,明明是我亲手从桥底下那个小土埝子里捞上来的,它怎么会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我已经长大了,是懂了许多事情的大孩子了,不再是从前那个小不点儿了,这种没根儿没蔓儿的话,怎么能再哄骗我呢?
姐姐胆小而又乖巧,一向是母亲说什么她听什么,这会儿也似乎把母亲胡编的话信以为真了。同时,她怕我老是拧着母亲的心意,惹出一顿打骂。于是,她就在一旁跟我咬耳朵,劝我快点儿答应母亲;还许诺,等父亲回家带来好吃的东西,把她那一份儿也归我。
我不听她的,拿定主意不能答应这样无理的要求。我好不容易才捉到的两只小蝌蚪,还没有玩儿够哪!
我想躲开她们对我的这种厌烦的纠缠,放下瓶子,拿过碗筷要吃饭。
“别急,等我把这件事情的头尾,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以后,你再吃吧。”母亲从我手里夺过碗筷,坐在门坎儿上,用低沉的声调,扼要的话语,给我讲了一桩奇特无比的往事。
那是母亲头一次逃离故乡宝坻的那一年秋收以后,县城里搭戏台、唱大戏,把城里城外四乡的年纪轻的男男女女都给招引去了。那会儿,父亲丢下我母亲和姐姐在家里,日子过得既贫苦,又寂寞。同村的一些要好的姐妹们,就劝母亲进城去看看戏,解解闷儿。戏是两开厢的,下午一台,夜间一台。有一个夜晚,母亲果真动了心,搭上几个伴儿去看戏了。可是等到正戏刚开演不久,她又不想看了。她惦记着家里求人看管着的我的姐姐,同时也觉得身子累,腿发酸,不太舒服。她怕耽误伙伴们接着看戏,没对谁说一声,便悄悄地挤出人群,独自转回家。她为了快点儿到达,还特意地抄个近道儿,抄个不用拐弯的田间小道儿走。不料想她中途迷了路,误入一片无边无际的荒洼地:越走越不见村子,越走越听不见响声,再也辨认不出东南西北。那一夜偏偏天上没有月亮,蒙着一层薄薄的浮云,星星也不明。母亲只能东扑西撞地瞎闯,根本不知道该朝哪儿走是好。而且,她越心急,步子迈得越快;一脚抬起,正要往下放的当口,眼跟前突然响起“呱呱”的几声青蛙叫。她一惊,急速地把那没放下的脚收回;留神往刚要落脚的地方一看,象一片闪光的镜面儿,呈现在眼前——原来是一眼几乎蓄满了水的土井!如果不是青蛙的叫声,母亲的一脚迈出去,就会扑通一下掉到水井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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