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自传体长篇小说连载之《乐土》
(47)
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儿,我遇上个熟人。就是父亲和孙大叔称之为“老七”的那个人。在我记忆里的众多的干佬儿中间,他仿佛是头一个接受我顶礼膜拜者。
后来,母亲跟我和姐姐说过他的身世。我也是似懂非懂的。
他家在秦皇岛附近的一个渔村。他爸爸养渔船,很趁钱;为人厉害,家法很严。他给我七叔娶了个大五岁的媳妇。我七叔不喜欢,就跑出来,跑到唐山、林西、古冶吃喝玩乐、嫖窑子。没多久,钱花光了,还传染上骚疮。给家里人捎信,家里不认他。求朋友帮忙,朋友都躲他。他有家难奔,成了乞讨在街头的叫花子。有一年的十冬腊月,他流浪到赵各庄。赶上下大雪,深夜里,他倒在烤白薯的炉子跟前,再也不能够站立起来。我父亲和几个工友发现了他,觉得他年纪轻轻地就这么死掉,太可惜。就把他抬到锅伙,在炕上挤个地方让他躺着,众人凑钱喂他的肚子,给他治病,轮流服侍他。一冬一春,他的病不光治好了,还养得白胖白胖的。他跪在地下给众人磕头谢恩,要认众人干佬儿。我父亲说不行,要不嫌弃,大家就拜把兄弟吧。于是,他们点着三炷香,一齐下跪磕头,对天发誓:从今天起结为异性兄弟,此生此世有福同享,有罪同受,有钱同花;谁若变心,天打万雷轰!因为那伙人属七叔年纪最小,排行老七,我就叫他七叔。七叔识字儿,聪明能干,干哥弟兄里边数他混得最好,在一家当铺里当雇员,很受重用,能主点事儿。
七叔对我挺好,一边喝酒,一边老给我往碗里夹肉块子。
“二哥本来就是干大事的材料,这回把路子找对了。”他举起酒盅子,诚诚恳恳地说,“为你财源茂盛,干一盅!”
“借你的吉言啦!”父亲也笑盈盈地举起酒盅子,又说,“我对做买卖是个外行,多亏孙老弟给我当帮手。咱们也祝他时来运转吧。”
孙大叔黑脸早变成红脸。他听父亲这么说,赶紧捏起酒盅子:“不敢当,不敢当。我没啥本事,胆量也小,要没你拉着拽着,我只能小打小闹地凑合,哪敢干大的呀!”
“跟我二哥搭伙干绝没亏吃。”七叔把酒喝下去,边夹菜边说,“往后,遇着啥为难的事儿,尽管找我。我对救过我性命的二哥,一定两肋插刀!”
这天夜晚,父亲带着醉意、得意和一沓票子领我回家。一进门,父亲就把票子交给了母亲:“挣一大笔钱,够一个月的花用了。”
母亲接过票子,一张一张地数点。
父亲上炕往被垛上一靠,又笑咪咪地冲母亲问:“这回你放心了吧?”
母亲没回答放心,也没说仍旧不放心。但是,从那以后,我再没听到母亲抱怨过父亲跑买卖,而且逐渐地习以为常,心安理得地过上这种靠运气赔赚的日子。父亲要出门,她就打点行装本钱;父亲回来,她就帮助拢帐和盘算碰运气的路子。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她照看我和姐姐,搞家务,也串门儿。听说附近的窝棚或小屋又搬来新住户,或者老住户来了亲戚,她也过去看看,打听乡村的年景收成,询问土地价码。
人们跟她讲的却是一些吓人的消息:
“日本鬼子真凶呀,我们全庄一间房子没剩,全给烧光了!”
“把女人给糟践完,就用刺刀挑死;小孩子趴在死尸上哭着找奶吃!”
母亲听着这些,脸色变得苍白,回到家里还不住地叹息:“真惨!真叫惨哪!幸亏离开了乡村,要不可咋活呀!”
第三十六章
在故土乡村破了产的农民,一群一伙地涌到矿区的镇子里和镇子的四周。逐渐搭起来的窝棚、小屋,占据了原来的大粪场子。而新开辟的大粪场子,又朝着南边、东边,以及东北边的那些瘠薄的田地里扩充开来。每一片都有各自的主人。一片连一片的不毛之地,赤裸裸的,如同荒凉海滩上的盐地。
场子里晒着的,或者垛着的大粪,是一些被财主雇来的长工,以及正在发家创业的庄稼主儿本人,从街里的锅伙、住户和胡同旮旯的茅房坑掏出来。一担一担地挑到这儿,再用长柄的铁勺子一勺一勺地摊晒开。一经晒干,就象糊饼似的一块一块地铲起、垛上。最后用套着骡马的各种笨重的木轮车拉走。随后又摊起一层刚刚挑来的“大粪稀”,接受烈日的烤晒。除了人畜车辆在这里时来时往,屎克螂和蛆虫爬来爬去,大绿豆蝇嗡嗡地飞个不停,再没有任何动物和植物能够在这块地盘上站住脚。从早到晚,空气里总是掺和着非常浓烈的又臭又酸的干粪气味;无论是从东西南北哪一个方向刮来的风,都不可能换换气息。
兴许是因为我在恬静的平原农村呼吸过新鲜洁净的空气,又在那人与人之间起码表面上显得很亲密的环境里过惯了,所以在小窝棚里住久了,就开始讨厌大粪场子的味道,不喜欢破衣拉花的人,不爱听南腔北调、侉得难懂的声音:觉得这地方让人憋得难受!
在举目可见的远处,则有高高的石山,有绿绿的树木,有隐隐约约的鸡鸣犬吠声偶尔传来。让人感到那里特别神秘!
我向往着那个神秘的地方。我忍不住地拉上姐姐,朝那个方向移动,寻找可以玩耍的新境界;而且壮着胆子,一天比一天走得离家远些。没多久,我们终于越过大粪场子外围的几块庄稼地,跨过几条道沟和坡坎,又试探着挪到小村庄的跟前。
村边有一汪浑浊不清的水。后来我知道,那叫“大坑”,或叫“水坑”。水坑边沿摆着一块块挺光滑的石头。农家的女人坐在石头上,手里抓着破烂的衣服,或在水坑里涮,或者在另一块石头上搓。有三五个比我们年纪大一点的孩子,光着脚丫子,卷着裤腿,站在连着两个大水坑的一座小石桥的旁边,用他们自己做成的小抄网子捞小鱼、小虾和螺蛳。
我们从洗衣服的那些女人身后绕过去,走到小石桥跟前,看到小孩子们神色安然、两手灵巧地做着他们的事情,十分的眼馋。
未完待续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