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四部
(166)
赵玉娥想到这儿,就压着慌乱的心情,对小叔子说:“你去帮着老周忠和刘祥他们管社里的大事儿去吧。我回家看看情形再说。”
秦文庆不放心地问:“他要闹腾起来,你一个人对付得了吗?”
赵玉娥说:“咱也团结大多数嘛。你哥哥在工地上,除了你我,就是孩子他奶奶。我设法把老太太拉过来。光剩下老头子一个人单人独马,总是好办一些。”
秦文庆觉得有道理,就说:“我到周士勤那个社去做工作,出了难题儿,就去找我。”
叔嫂俩正要分手,只见秦恺和冯少怀家的兰妮一块儿慌慌张张地走了过来。
秦恺朝秦文庆喊:“你快来吧,她说有个十分要紧的事情要报告,又不对我说,非得找个党里的人。”
兰妮一见赵玉娥就高兴了:“我跟她说也行。让她再跟你们说。”
赵玉娥拉拉她说:“走,一边走一边说。”
她们离开了秦文庆和秦恺一截儿以后,兰妮回头看一眼,小声告诉赵玉娥说:“张金发又跑到我家造谣言去了。”
“啥谣言?”
“他说县里的梁书记犯了大错误,高支书也得挨整,农业社要解散。”
“这事儿呀?他没说怎么知道的吗?”
“他刚从县城回来。可神气了,要翻天!”
赵玉娥听罢,感到这些人一跟着起哄,事情就变得更严重。
她对兰妮说:“你赶紧回家,盯着他们点,有啥行动,赶紧找我,我马上到家里去。找不见我,对文庆他们谁说都行。”
兰妮说:“喜生我们两个一块儿出来的。走一截儿,他多了个心眼,又回去听风去了。”
赵玉娥说:“你们两个不简单,应当受表扬。不论遇到啥风险,都要跟积极分子们站在一块儿。要不然,你们两口子没有好路走。”
“这个我知道。要不是搞社会主义,我们两个,一个当野鬼,一个当家奴,白了头发也团圆不了哇!张金发要是把支书压下去,我们又得掉进火坑里啦!”
“放心。连你们不在社的人,都爱护社,谁还拆得了?别听咋唬,他们翻不了天!”
赵玉娥又安慰兰妮几句,见她忧心忡忡地进了黑大车门,这才转身回家。她一进门楼就闻到一股老尘土的气味。刚下过雨,哪来得尘土呢?
二门掩闭着,几只被雨淋湿了的公鸡和母鸡,正蹲在门槛子下边,有的冷得缩着脖子打盹儿,有的用尖嘴检洗羽毛。听到脚步声,它们骚动了一下,一见是家里人,就没有逃避,轻声地叫起来。
赵玉娥推开二门,瞧见像云雾一般的土烟,在满院子弥漫着。接着,她又听见靠东墙的那个小棚子里,一阵竹扫帚触动硬东西的响声。原来,那尘土烟云,是从小栅子里飘滚出来的。她又瞧见栅子外的墙根下边,堆放着一些筛子、篓子、准备刨笤帚用的高粱挠子。另外,还有一架差不多要散了的耠子和一个断了头、长了锈的耘锄。
小算盘秦富,正一声不响地打扫小棚子。他的花白头顶、长眉毛,以及肩头、袖口和两只脚上,全都沾满了老尘土。因为专心一意,都没有发现有人进来。
赵玉娥急着想找婆婆做工作,也没有惊动小算盘。她在这个秦家小院里,看惯了老公爹一天到晚鼓鼓捣捣的样子。雨天不能下地,这个巧于过小日子的人,不会两只手闲着。明明用不着做的事情,也不嫌麻烦,而是做得有滋有味,又郑重得令人好笑。
她走进屋里。
婆婆面朝炕梢坐着,正给刚睡醒的小孙子换尿片子。她的身边上,放着针线笸箩,摆着一个打开的包袱,扔着几块破布,还有一个已经坏得露了麦草骨头的牲口套包子。
赵玉娥停在门口里边,瞧着婆婆,想着主意,怎么用最省话、省时间的办法,把婆婆拉过来,跟走社会主义道儿的人一条心呢?
婆婆那个后背,早就佝偻了。那稀疏头发挽起来的纂,像一个小烧饼似的吊在脑勺后边,从侧面才能看到她的耳朵下边、脖梗子上有一条子伤疤。那伤疤鼓鼓的,好像趴着一只小虫子。小儿子通过奶奶的肩头,看到了妈妈,张开小胖手,“啊啊”地叫起来。
婆婆回头一看,笑着说:“哟,你们那会开得这么快?”
赵玉娥一边接过孩子,一边回答说:“大伙儿心都挺齐的,又不乱吵,还不快吗?”
婆婆有点神色不安地把布片子叠了起来,想说什么,又闭住了嘴巴。
赵玉娥坐在炕沿,奶着孩子,随口问:“您又鼓捣这些破烂干什么呀?”
婆婆显然有点遮掩搪塞地回答:“下雨没事儿,收拾收拾。”
“您有工夫,要把那做褂子的白市布找出来,裁好,我抓一早一晚的时间就给您缝上了。”
“我舍不得做,留着吧。”
“唉,买来不做着穿,留着干啥?等麦秋一预分,再扯一件,好替换。”
“要是扯不来呢?做着穿了,等有个走亲戚、随份子的事儿,我连一件替换的新衣裳也没有,咋出门?”
“您这一春天,做了二十个工。麦收的时候,场里边给老太太做的轻活多,您起码还能做二十个。咱一家不是商量好了,凡是土地分的红,全归伙,劳动日分的红,留一半儿自己用。别说做一件,就是做两件也够用。”
婆婆的脸上露出笑模样,又说:“等钱到手再说吧。你爸爸要是临时变卦,我不又落空了。”
赵玉娥说:“他敢变卦?这是社里的规定,按劳取酬;家庭会商议,民主决定,谁也不能变分毫。漫说您还抽空出点工,就算没有,整天在家里做饭、喂猪、带孩子,我们每个人也得贴补您,让您自己随着心花用。这是权利,谁敢限制您?”
婆婆听到这句话,笑得咧开嘴巴。
这个受了多半辈子夫权欺压的老太太,自从入了农业社,才开始尝到做人的权利。柜子里锁着的那块白五幅布,就是第一次分红以后,她从全家的总收入里批出来的劳动股子。而且,她又是平生第一次,由媳妇陪着,走了一趟天门镇。那是搭着社里送棉花的大车去的,一大群老太太、小媳妇,坐在骡马大车上,又说又笑,特别威风。她在那五光十色的百货商店里,挑了这块面子宽、摸着厚实的布。剩下零钱,她又给大孙子买了一只小木枪。回到家,大孙子高兴的不得了,他不住拉开那用铁丝做的枪拴,扳着扣机,把那个塞在枪口的木塞儿打出去,“啪啪”地响。孙子那拿枪射击的姿势,招得一家人都哈哈笑。惟有小算盘发脾气,瞪着眼睛喊叫:“又吃不得、嚼不得,谁让你买它?”老太太连想都没有想,就脱口回答:“你心痛啥?是花我的钱买的!”小算盘立刻被堵回去了。老太太反而忽然撩着衣襟,擦起眼泪。媳妇赶忙劝她,不要难过。老太太又破涕为笑,说:“我不是难过。我是高兴的。跟他一块儿过了几十年,生了儿,养了女,到今儿个,我才变成一个能当自己家的人了。”在一旁吃饭的三儿子秦文庆用了一句启发她的名词儿:“妈,这就是做人的权利!”从那以后,这个老太太一直享受着她那一份做人的权利。这句名词儿不光记住了,遇到事儿,还不断地品评滋味哪。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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