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四部
(127)
四十九
一条蔓上的苦瓜
吕瑞芬要守候着病人,没有到民校去。
她坐在煤油灯下,心不在焉地补纳着袜底儿。灯光托出她那被拉长放大的身影,像一片乌云,停滞在刷过白灰的墙壁上。她的身后,是两个偎在一块儿熟睡的儿女,面前是害了重病的丈夫。忧愁像石头一样压着她的心:丈夫要是头疼脑热的,过几天自会好起来,最怕是一种难治的病症;这个家不能没有这个人,这个村,更不能没有这个人哪。八年的夫妇生活,不论是新婚的过去,还是有了儿女的今天,他们之间不要说生气、吵嘴,连脸都没有红过一次。特别是这几年,他们志同道合,拧成一股劲儿地奔社会主义。吕瑞芬把高大泉当成为人的表率、生活的老师,两颗心紧紧地贴在一块儿了;可是病魔,也只有这个力量,才能够把他们拆散呀!
静静的春夜,远处传来人们说话的声音。大概是上民校的人散课了。接着,院子的排子门,“吱吜”地响了一下。
吕瑞芬赶紧收了针线,溜下炕;在临撩门帘的时候,她又不放心地朝丈夫看一眼。
高大泉脸朝墙躺着,看不到他的脸,只有露出被窝外边的黑头顶,一动不动地枕在枕头上,发出很不均匀的呼吸声。
这当儿,门帘揭开一条缝儿,带着外边凉气的高二林,探进头来,看一眼,小声问:“我哥咋样啦?”
吕瑞芬朝他轻轻地摆着手:“刚迷糊着,别惊动他了。”
高二林和钱彩凤两个人相跟着走进屋,站在炕沿前边,望着病人,都忧愁地沉默起来。
吕瑞芬小声问:“今晚上什么课,咋这么长的时间呀?”
钱彩凤说:“出了一件新鲜事儿。我们还当有坏人捣乱哪,结果把冯家那个小童养媳妇给抓住了。”
“她怎么啦?”
“她偷偷地到民校的窗户外边听课……”
“有这样的事儿?”
“她手里还拿着一个练习本子。从上边写着的字儿看,她起码偷偷地听了一冬天。”
高二林说:“我看哪,那是打马虎眼的。说不定冯少怀指派她干的啥勾当哪!”
钱彩凤摇一下头说:“你别瞎猜疑。我跟她一个炕上住过,知道她一点底儿。别看她一天到晚像个扎嘴葫芦,可有心眼儿。冯少怀指派她干坏事儿,她才不听哪!”
吕瑞芬琢磨着说:“就算她肯听冯少怀的话,她到民校窗子外边听听课,能办啥坏事呢?”
钱彩凤赞成地说:“我也这么想。她准是在那个院子里憋闷苦了,趁夜里偷着出来,散散心,学点文化。”
高二林反驳她说:“你别麻痹大意。她是笼子里孵出来的小鸟儿,又在笼子里长大的,早就习惯了那个地方。要不然,从周丽平在村里那会儿,就动员她上民校,不就早出来了?她咋样呢?死活打坠儿,甘心情愿当冯家的奴才。”
钱彩凤说:“拉倒吧!她的心事,你知道吗?”
吕瑞芬怕他俩争竞起来,惊动了高大泉,就赶紧说:“不早了,你们都去睡吧。”
高二林会意,就立刻放低了声音,也转了话题:“铁汉正跟秦方、永振他们商量事儿,怕晚了不能来看看。让我问问,要不要再找医生给治治?”
吕瑞芬说:“晚饭之后,他又烧了一回,吃了那药面,退了一点儿。等明天早上看,不行再说吧。”
三个人又默默地呆了一会,高二林两口子回屋去睡觉。吕瑞芬跟到院子里,看看鸡窝的门儿堵严实没有;转回堂屋,怕引起火来,把灶坑旁边的柴草用脚蹚开;这才插了门,熄了灯,摸索着上了炕,在孩子和丈夫中间躺下了。
没有月亮,窗格子被星斗的淡淡光辉给托印出来。充满生机的杏树枝梢,在窗户纸上轻轻地涂抹着,偶尔地发出一两声呼哨。
吕瑞芬睡不着,思绪起伏,缠绕在高二林两口子说的那件意外的事情上,怎么也摆脱不掉。一种妇女对妇女的特殊同情心,折磨着这个善良的妇女。
她跟冯家那个小童养媳妇兰妮,不光没有打过交道,平常也很少碰到面。她只知道兰妮是冯少怀一个朋友的闺女;兰妮的爸爸是个坏人,当过“绑票”的土匪,被人捉住杀死了;兰妮妈把闺女交托给冯少怀,就带着儿子奔北口外,嫁给了外乡人。宣传过渡时期总路线那年,周丽平在村里当妇联主任,吕瑞芬当周丽平的助手;她们曾经按照党支部指示,做过兰妮的工作,想把兰妮从那个肮脏的家庭里拉出来,走生活的新道路。可是,兰妮却对积极分子很敌视:到家里找她,她就躲藏起来;在街上或是地里碰上,离着老远就仓皇逃跑。积极分子对她这种举动十分恼火,以后就再也没有理睬她;随着工作的忙碌,吕瑞芬渐渐地把她给忘掉,好像芳草地根本不存在这么一个妇女。如今,这个被遗忘的人突然出现在民校,在那里偷偷地听课,又听了很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吕瑞芬是接管周丽平的职务的,通过妇联组织,团结教育妇女们,是她的责任;那么,像兰妮这样一个妇女,应当不应当团结、教育,又应当怎样团结教育呢?男人要是不害病,吕瑞芬会马上跟他商量,让他给拿个主意,心里也就踏实了。眼下,吕瑞芬决不能惊动病人,不能把这件事情告诉他;到乡里找一趟周丽平吧,又离不开家;不闻不问,那还叫什么妇联干部呢?
高大泉翻了个身,长长地呼了口气。
吕瑞芬转过脸来一看,灰暗中,瞧见男人那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盯着窗户。她赶紧欠起身子问:“你怎么了?”
高大泉摇了摇头。
吕瑞芬伸手摸摸男人的脑门,觉得并不太烧,就又问:“你喝点水吗?”
高大泉说:“我不渴。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接着睡吧。你不能多说话。”
“不行。这个事儿挺重要。”
吕瑞芬不再阻拦,就用手掌托着腮,听男人说下去;心里边同时猜测着,男人从昏睡中醒来,这样迫不及待的,会说什么事儿。
高大泉无力地喘息着说:“冯家那个童养媳妇,批评我们了……”
“她批评我们什么?”
“她说,咱们忘了她,没有心疼她,没有管她……”
“她跟你说的?”
“不。她没有用嘴说,是用行动说的。今天晚上发生的事儿,不就是对咱们的工作一个很严重地批评吗?”
“哦,我们说的话,你听见了?”
“我没有听到的话,你也应当告诉我,提醒我。咱们搞社会主义,是为了解放所有的人哪,不该丢下她。”
“我们拉过她。她打坠儿不干呀!”
“功夫花到家了吗?摸清她为啥打坠了吗?”
“她跟冯少怀死抱在一块儿,有啥办法!”
“你想一想,她为什么要跟冯少怀死抱在一块儿呢?她想当个地主、富农,剥削人吗?”
“你不是经常讲,啥阶级的人,跟啥阶级的人一个心眼儿吗?”
“她是啥阶级的人呢?她爸爸是个穷人。穷把她爸爸逼得离开家,跑到东北挖人参;一去八年,闹了几个钱回来,想养活家小;没进村,就被打杠子的给截住,连身上的衣服都给扒走了。她爸爸没脸回家,也没办法回家,就追上了那几个土匪,入了伙。她爸爸才干两三回事儿,就给燕山镇的财主抓住,活活地打死了。她不满十岁,进了冯家门,一直是挨打受骂,当使唤丫头;解放了六七年,还是老样子,一点儿都没改变。你说说,她算是哪个阶级的人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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