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四部
(106)
冯少怀勒住牲口,跳下车,一边活动着坐麻了的双脚,一边嘱咐张金发说:“到那儿,说话要多加留神。”
张金发溜下车来,一边穿着小皮袄一边说:“这个你不用惦着啦。李仪跟我是过心的人。”
冯少怀说:“我是让你留神墙外有耳。”
张金发点点头,就又抱着肩、缩着脖子,沿着大堤朝前走去。
冯少怀在他背后喊一声:“我把这条子送到区公所以后,就到木匠铺等你,那儿有地方住,明早咱好一块儿回来。”
张金发扭头打了个手势,表示听到了,又接着往前走。他的脑瓜里,立刻闪现出他要寻找的那人。那个人,土改以后,曾经跟他走过差不离一样的道路。可是,那个人,拐了一个大弯子,已经拐回来。他张金发,不仅茫然地不见地头,还在东碰西撞地打旋转。想到这些,他肚子里那个“冤屈”的疙瘩,越结越大了。他浑身上下的汗毛,都好像变成了复仇的刀剑,随时准备劈刺向他的仇敌高大泉。说心里话,对共产党,他“寒心”了;对社会主义,他“怕”透了。可是,如果有朝一日气候一变,还让他当“一村之长”,恢复了当年的地位,他也会跟着共产党一块儿混下去。这一个打算,应该说,是死去的那个范克明传给他的“经验”。他觉得自己比范克明的有利条件多,只需隐瞒思想,不需隐瞒成份;只要接受过去的教训,小心地应付,不会再有后顾之忧。如今的关键一手,就是能够想方设法翻回两年前的那个样子。他知道,这样翻是极难翻的。他觉得冯少怀的主意是对的:要抓住一切机会报仇;一个办法不行,再一个,干一次不行,再干一次,总有碰上的那一天。要是趴在炕上,唉声叹气地等着,那只能合着眼睛等着死。这口冤屈可咋咽呢?前几天,他又一次杀上疆场,改变了过去的手法,不是很见成效吗?积小成大,慢慢来,总有大功告成的那一天。
梨花渡村东头,从连片的大街冒出一大块儿,多半是土改以后有力量的人家盖起来的新宅院,几乎成了一个小村子。这当儿,灯光从墙头、门口或是寨子缝中投射出来,还有听不清的闲谈声音。
张金发摸进村口,在一个半掩着的排子门前停住。
一只小狗从里面冲出来,冲着他汪汪地叫。
张金发不动,也不吭声。
小狗还是叫个不停。
屋里果然有人出来:“这狗,瞎叫什么!”
张金发趁机朝院子里挪动。
屋子里出来的那个人发现了他:“谁呀?”
张金发轻轻地答应了一声:“李仪,是我。”就奔上前去,挽住了那个人的胳膊往屋里走。
油灯下,主人李仪才看清是张金发:“呀,是你,太少见了!”
张金发笑笑说:“是呀,总有一年多,没有再登过你这个门口。”
跟张金发年龄差不多的李仪,对这个不速之客,显然是十分欢迎的。他让坐、倒水、递烟,嘴上说:“别看见面少,我还一直惦着你。这段日子好过了一些吧?”
张金发点点头。
李仪说:“我早就劝你放宽心嘛。当干部的挨整,就像下雹子一样,你不用动手铲它,也会很快化掉。那年整我的时候,差一点儿去蹲大狱,我都没怕。一挺身子过来了,我不照样还是干部吗?”
这个人过去在梨花渡当过摆渡,是跟张金发一茬儿的干部。闹“发家竞赛”那年,他这个身为公安员的干部,却在家里聚赌,挨过处分;第二年防讯,在大水漫堤的险情之下,他带领梨花渡李姓的几个人,偷偷过了河,想捅开对面的堤,淹了别的村,保住梨花渡。结果,他们被人家发现,在河堤上打起群架,差点儿闹出人命。就这样,他被撤了职。因为他能说能干,特别有一种“护村”的心性,很得一些农民的拥护。自从办起互助组,就挑了几户对劲儿的,凑成一摊,齐心合力,干得满不错;等到宣传过渡时期总路线,农业社大发展,他们几户又换上牌子,他李仪,也就成了社长。就这样,他靠自己的用心用力,重新闯出天下,又成了村子里头面人物。
张金发四下看看,问:“就你一个人在家?”
李仪说:“都去开社员会去啦。”
“你们这儿,也是挺热闹的?”
“还不是跟你们芳草地学样子。县里又下来个简报,还是你们村的一个材料,让各农业社学习讨论。”
“你当头的,怎么没去呢?”
“我有点伤风。让会计带着大伙儿念叨念叨得了。说实话,我一听你们芳草地这个词儿,就头痛,高大泉的风头,总也出不够啦?”
张金发一面脱着小皮袄,一面趁机说:“人心是个没底儿的,高大泉的野心大啦。你听说了吗?他们又吵吵着改造土壤哪!”
“什么叫改造土壤?”
“就是把你们梨花渡河湾的沙子,都拉到芳草地的地里去。”
“他倒真会打主意!”
“他会给自己打主意,到处拣便宜,不管别人死活!”
李仪哼了一声,说:“金发,你上炕里,咱们得喝二两。”
过了一会儿,这两个人就坐在小炕桌的对面,吃着拌豆丝,“吱儿咂儿”地喝起烧酒。他们一边吃喝一边谈,越谈越对脾气。
张金发突然在大黑天到这儿来,好像没有啥事儿要办,就是专门看望老朋友的。老朋友到一块儿,肚子里一装上壮胆子的烧酒,自然得“口吐真言”,说说知己的话儿。他要说的知己话儿,无非都是诉冤屈和骂高大泉的那一套。可是,他张金发说的哪段话,都加上“东方红社要到梨花渡拉沙子垫地”的这个词儿。
李仪跟张金发不仅有老交情,又有点儿同病相怜,另外加上几分抱不平。在张金发吐苦水的时候,他一再地说,有机会一定帮助朋友一把,一定替朋友报报仇。
就这样,他们两个谁也没有把话说透,谁也明白对方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什么,一直呆了好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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