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四部
(92)
秦有力根本没有意识到邓久宽的情绪。因为他知道邓久宽的穷根底,是老实厚道人,哪能估计到他有了变化呢?他诚恳地说:“我跟你们一块儿干吧。”
邓久宽说:“活茬儿是一卯对一星的,不能乱插人!”
小算盘在一旁帮腔:“干啥活儿得听队长指挥,不能光为挣工分。”
秦有力说:“今儿个我不要工分,让我干活儿就行。”
邓久宽已经拿起长柄的皮鞭子,脸冲着大车,对背后的秦有力说:“安排你啥活儿,等我们研究研究一下再说吧。”
秦有力为了入社的事儿,已经吃了一个月这个“研究研究”的苦头,就吃惊地说:“参加劳动,也这么费事儿?”
小算盘有几分幸灾乐祸地插一句:“你也不想想,农业社的饭碗,是那么容易端的吗?”
秦有力听出这话里的味道,还要说什么。
邓久宽一摇鞭子,大车开动了。
他们刚到门口,从高台阶那边传来广播的声音:
“东方红农业社,队长以上干部请注意,吃过早饭,马上到办公室开会,研究副业生产问题……”
邓久宽迟疑了一下,想勒住牲口。
小算盘惟恐丢了两天的工分,小声说:“走吧,你要是早动身一会儿,没听见呢?”
邓久宽又使劲儿摇了一下鞭子。
大车呼隆隆地出了大门口。
秦有力,满怀热情要求参加集体劳动的秦有力,搓着两只带着厚茧的手,痴呆呆地站在那儿,盯着大车的背影;直到大车被那枯枝密密的丛林遮住之后,他还站在这儿,两眼直直地望着那个雾气蒙蒙的地方,回味着刚才的情景和听到的话。他产生一种复杂的委屈情绪。他苦苦地想:参加集体劳动,难道比当年到天门镇卖短工还难吗?他马上又给自己解释,不能这么想,我们都是喝一眼苦井里的水长大的,邓久宽知道穷人肚里是啥滋味儿;他就是那种脾气,邓久宽不会虐待我。
三十四
酒是香的
燕山山脉南侧的初春时节,气候还是很冷的。刮了一冬而累得筋疲力竭的西北风,仍然像小刀子一样,削着行人的脸。
小算盘缩着脖子、揣着袖口,偎在车厢里打瞌睡。他正做梦,梦见他那记工册上写着工分的阿拉伯字码,一个一个变成了树叶子;风一吹,那树叶子就呼呼地往下落。他用一个大竹筢子,使劲儿搂;搂着这棵树下边的叶子,眼睛还盯着那棵树下的叶子,提心吊胆,惟恐这当儿突然跑来一个人,也背着笆篓筐子,也拿着竹筢子,把那棵树下边的叶子都给搂走。
邓久宽跨在车辕子上,手和胳膊都藏在大棉袄的袖子里,搂抱着鞭杆子。他嘴上叼着烟袋锅,里边的烟早灭了,还那样郑重其事地叼着。他眯缝着眼,毫无目的地看着前方。
前方是起伏的山峦。山峦前边是长满果树的坡岗。坡岗下,是临于高处的房脊层层的县城。大佛寺的飞檐,从那拆去砖石的城墙里边展现出来。车辆行人在路上飞腾的尘土里走着,从稀少到稠密;各种响声组成的音波,一阵阵低微地断续飘来,倒一个声地嗡嗡作响。
过去那些年,邓久宽也进过县城。他很不喜欢这个地方。他觉得到处乱乱哄哄,没有芳草地安静;什么东西都离奇古怪,看着眼生,没有芳草地熟悉。如今,他不知不觉地改变了看法,习惯了这里的环境,因为他常来常往熟悉了这里的环境。他甚至清楚地认识到,庄稼人离开这样的城市,日子是没办法过好的,起码是挺不方便的。
大车驶过西关,又过了一道并不宽的干沙河滩,爬上一个大坡,进入早就没有城门和城门洞的豁口。在农村看不到的五光十色的东西,随着大车行进,各种各样的高门脸儿,大小不等的玻璃窗子;门脸上悬挂的一块一块的招牌,窗子里陈列的一件一件的货物,等等,一一地在他面前展示出来。
过去那些年,邓久宽偶尔地来到这里的时候,虽然也是好奇地东张西望,那都是一扫而过。看到什么不留神,看过以后就忘光,再不去想。过那个倒霉的穷日子的时候,留神它干什么?想它又干什么?它们跟邓久宽没缘份,互相够不着边儿。如今不同了。他看什么都要细细端详,想一想这会儿要不要买下来,还是等下一次再说。这样的事情,使他耗费了许多时间和精力。今儿个这一趟进城,他倒有点反常,又似老远的过去那样,什么也不想看,他甚至连郑素芝让他扯的被里儿,都不想照办。他眼下急要的是木材、砖瓦、玻璃和钉子。他要攒钱盖房。他把主意拿定,什么穿用的东西都可以不买,一定要把房子盖得随心一些。一辈子就操持这么一回大事儿嘛!那房子的样式他都想好了:外表像张金发那五间新房,窗户门要像小学校的新教室那样。他跟郑素芝在被窝里反复计算过,如果照以往几年的样子,家里和社里两项收入加到一块儿,再遇上两次丰收,就能把盖房的钱全都攒够。
邓久宽盯着一个装着铁栅栏的大门口,皱了皱眉头。他想,社里这么冷不防地一改革分红比例,还能不能按照他们打算的时间把钱攒够呢?当然,他和郑素芝可以猛往社里投工。特别是赶大车这个活儿,工分是定死了的,出一个工,顶在地里干活儿的人两天。郑素芝如果钉在副业组,也能顶个男劳力,挣不少工分。就是家里的母猪和兔子不好喂了。那东西,进项可不小呢!就连母鸡,喂不周到,再看不住,也得少下不少的蛋。唉,唉,不论咋说,光靠工分,怎么闹也比不了土地股子十拿九准。要是那个改变分红比例的事儿,能晚两年多好!照眼下的情形看,不光提前改了,还得一步一步地改下去。到了土地股子降到颗粒不得的地步,那可坑了邓久宽,一切如意算盘都得闹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牲口认熟道儿,没等邓久宽跳下车去牵引,也没有用鞭子去拨弄,它们就乖乖地拐进了敞着铁栅栏门的大门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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