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四部
(73)
刘万回想起往事,激动起来。他的脸色通红,两眼潮湿,声音变得低沉地说:“这两个孩子的亲妈,小名叫妞子。你忘了?”
秦有力打个沉:“噢,对啦。你是个倒插门的女婿。你们成了亲我才离开的芳草地嘛!”
“不错。”
“她没了?”
“让资本主义那条路,也是让我,把她害死了……”
多么让人揪心扯肝的往事呀!往事并不遥远,它发生在刚刚埋葬了吃人的旧时代,迎来能让人活得像个样子的新时代;是新与旧相交替、相斗争的节骨眼上。一条金光灿灿的大道已经摆在面前的时候。只因为这个怀着一块永不能磨灭的心灵创伤的刘万,错迈了一步,误入了岔道,那个满怀信心和追求的小柱妈,就让旧时代留下的、使人看不到模样的锯齿獠牙给吃掉了……”
泪水挂在三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滴在他们手里捧着的饭碗里。穷苦人的心,是相通的。即使他们互不相识,互不了解,也只是隔着薄薄的一层窗户纸儿。用手指头一捅,就透了。
秦有力听刘万讲述了小柱妈惨死的经过,惊讶地说:“哎呀呀,你还遭了这样的事儿,想不到,想不到……可我,唉,真是太险了!”
刘万抹去腮边的泪水:“所以我才拦住你。我不能让你再踩我的脚印,去迈他们那个门槛子。”
秦有力筷子拄在碗上,深思着,茫然地说:“我跟他周士勤一无仇,二无冤,倒是有着恩德,他为啥要往火坑里边拉我呢?”
“他呀,倒不一定是故意做好套子要害你。”
“出于好心?”
“唉,咋说呢,这几年磕头碰脑的事儿,算是把我教训了——天底下,除了社会主义思想,是没有慈悲心肠的。”
秦有力深深地叹息起来:“要是这样的话,我当然不能睁着眼往火坑里跳。事到如今,道路全断,我可咋办呢?”
刘万昂奋地说:“如今社会主义搞得正红火,道路咋会全断呢?我去找支书!”
秦有力说:“听别人讲,他倒是能帮穷人。可是,我两手攥着空拳头呀!东方红社的人,就都有社会主义思想了吗?为了匀给秦方那个社几斤猪肉,都有人跟支书不留情面地吵翻天,把我这样一个累赘拉进社里去,咋能做到呢?我就是没活路,等着死,也不能光为自己,拆散人家一个好端端的农业社呀!”
刘万摇摇头:“那倒不一定。你还没跟高大泉共过事。你还不知道这个党员心有多热、胸有多宽,他帮助人的办法又有多高明。我敢打保票,他是不会眼看着你给关在农业社大门外边的!吃饭,吃饭,吃完了,咱们一块儿找他去!”
秦有力的肚子被愁苦塞得满满的,哪还吃得下饭去呀!
二十六
下定决心
一夜没有睡好觉的支部书记高大泉,怀着十分沉重的心情,从捣粪的场地上奔回高台阶。他那紧皱着的眉头上,挂着晶莹的汗珠儿,那一双无目的直视着前方的眼睛里,闪着忧郁的光。他一手提着小棉袄的衣领,一手抓着小铁锨把儿;沾着粪土的脚,很沉重地起落着。
面带愧色的生产队长张小山,从后追上来,说:“大泉哥,你回办公室休息一下,我再挨门儿去叫叫人。”
高大泉脚步不停地扭过头来说:“给集体干活儿,是每个社员的义务,还用得着队长三请诸葛亮吗?”
“我叫他们的时候,得好好地批评他们。谁不出工,光在屋里猫着也不行!”
“同志,靠强迫命令是不行的。得自觉,得有热情为集体的心气儿!”
张小山打个沉,给支书,也是给自己开心地说:“我估计,咱们那个社会主义思想宣传周搞过之后,情形得有个变化。你看呢?”
高大泉继续走着,说;“这只是调动社员积极性的一手,当然是顶重要的一手。我看另外还得有一手,就是制度。制度不跟上去,是不行的!”
“你指的是,家家户户都订个爱社公约吗?”
“那得有个合理的总制度管辖着,才能产生实效,要不然,订出公约来,也是一张白纸,不顶用。”
张小山奇怪了:“除这个以外,还有啥制度呢?”
高大泉略停一下:“我不能先对你说。我又有个新的想法,没跟朱铁汉交换看法,也没有下定决心。你不用打听到嘴里,到处宣传去!”
“我保证不露出去,你告诉我吧。”
“不行!你快去领着那几个人干活儿去吧。”
张小山没有把支书的“新想法”问出来,心里挺不满足。而让这个生产队长心里最别扭的是,春节过了好几天,出工的人数还不见增加。那小山一样的大粪堆,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在那儿捣。支书为这个生气了,提前收工转回办公室。虽说支书没有批评他的意思,作为一个生产队长,连出工的人都找不来,还不够丢脸的呀?
高大泉明明知道自己的这番话,会引起张小山的不安生,他也没有多解释。因为他不能再往深处解释。支委扩大会开了,生产计划修改了;搞起勤俭节约以后,生产资金集中了,生产工具准备齐全了;只等着人们拿出劲头来劳动。结果却是这样稀稀拉拉、松松垮垮!支部书记能不着急吗?能不往根子上追究追究原因吗?能不想想有效的办法吗?昨天夜间散了会,他独自坐在油灯下边,用他在训练班上学到的政治经济学的一些原理,跟眼下芳草地发生的事儿碰了碰,反复地对对号码,他心里萌发了一个新想法。他发觉那些不积极参加集体劳动的人,一条病根儿,是靠土地股子分红。由集体经营了几年的土地,不怕旱了,不怕涝了,肥力足了,功夫到了,所以产量增加了,一亩地顶入社前两亩地的产量还要高。这样一来,土地股子分的红就够本了,还辛辛苦苦地到社里劳动干什么呢?他忽然想到:应当调整土地和劳力的分红比例。这个念头一冒上来,他是高兴的,因为他终于找到了开门的钥匙。接着,他又挺别扭,担心这个主意,会受到阻碍。仅仅是个“集中一切财力和人力”的一般想法,不就受到县和乡里的阻碍了吗?那个汇报递上去,他满以为会得到支持的,结果却相反。那天他到乡里跑一趟,他从上边得到的是模棱两可的回答:不说这样做对,也不说这样做不对,只要求小心,不要着急!这可怎么办呢?是等等再说,还是按照原来的打算进行呢?“等等再说”,季节可不等人了。那样简单的事情,上边都不热心,要是把“调整土地分红”的方案提上去,啥时候能等到个可心的回答呢?如果立刻着手做,这不是少杀几口猪,或是减少一点开支的事情,它关系到农业社的分配原则问题,牵挂着每一个社员的具体利益;做得成功,还是做得失败,关系太重大了。
党支部书记就是这样心事忡忡地上了高台阶,走到办公室门口。他听见屋里有人说话,一个是朱铁汉,另一个是朱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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