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四部
(66)
走来的这两个人,一个是秦有力,一个是朱荣。
秦有力用哀求的口气说:“冲着咱俩年小时候的交情,你也得伸手拉我一把,我是没路可走了。”
朱荣说:“这事儿,本来应当挺好办的,咋这么难呢?你再忍几天吧。”
“说话就开春了,等不起呀!你嫂子非要返回北口外去……”
“这不好。”
“就是好,也不行呀!那边的几亩地卖了,卖地的钱,连盘缠带吃,花去了一大半儿,等都光了,我可咋办?”
“好办。实在不行,我出面,找支书去;再有办法,最好别让他在当中做难。”
…………
两个人过去以后,冯少怀也离开棒子秸垛。不知为啥,他的心里怦怦直跳。他想:前几年,芳草地只要出一个受罪的人,高大泉就伸手帮,这回对秦有力为啥不发慈悲了呢?朱荣说他做难。他那个社比过去富足多了,还有啥做难的呢?朱荣这样怕他做难,冯少怀就应当生着法儿让他做做难。那么,生个啥法子呢?
他这样想着,绕到后街,顺着墙根儿,挪到张金发的房山边上停下来;仄着耳朵,仔细地听听里边有没有动静。
过去的一年,他和张金发被那个过渡时期总路线和统购统销整得迷迷瞪瞪,只好抱着一种逆来顺受,听天由命的心情混日子。那时候,他们之间的来往是明摆大卖的:反正芳草地的人,都知道他俩是啥样的关系,用不着藏着掖着的。所以,他们的活动是很自由的样子。如今,他们好像大病初愈的人,养好了创伤,复活了欲望,试试探探地想要重整锣鼓,再振作起来干一下子,反倒小心了。他们俩不光订了好多暗号、黑话,还不知不觉地改变了交往的时间:尽可能地在黑暗的时刻,没有人的角落,偷偷摸摸地往一块儿凑。这样做,免得招眼,让人家抓住小辫子。
当冯少怀听准张家院子里确实没有串门的人的时候,就弯下腰,从地上摸到一块土圪垃,一抬手,隔着墙扔到院子里去。
院子里,传出土圪垃落地摔碎,又四处飞溅的响声。
冯少怀等一会儿,没有回音,又拾起一块土圪垃,扔进院子里。当他拾起第三块土圪垃还没有扔出手的时候,就听见门楼子的插关响了一下,木板门却一点儿也没有动。他就丢掉土圪垃,奔到门楼下,轻轻一推,等门板打开一道缝儿,赶紧一偏身子跨进去,回手又关了门,插上了插关,跟着那已经消失在砖瓦屋门口的身影,走了进去。
张金发先一步返回屋里,倚在炕沿边上迎接他。
冯少怀一撩门帘,刚要开口,一眼瞄见黑灯影里的凳子上坐着一个人,不由自主地打个愣。
那个人抬起手来,轻轻地推了推鼻梁上的近视眼镜,挺文雅地朝冯少怀微微一笑,打招呼说:“老冯,你没出车吗?”
冯少怀也笑了:“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于老师在这儿呀!我刚回来,转了好几个区。你今晚上咋这么闲暇?”
于宝宗说:“我们那个小学校是个多事之地,还有闲暇的时候?晚上村里又召集搞宣传工作的人开会,我怕让姜波给拉去,就躲到这儿来了。”
冯少怀一边落坐一边说:“你也应当积极点嘛。”
于宝宗痛苦地摇摇头:“说实在的,我十分厌倦。对现实的一切,我都觉得纷纭莫测,很是无聊,哪积极得起来呢?”
“坐到那儿用耳朵听听,对他们的底细多知道一点儿也好哇。”
“不用听,他们要议论的题目,我都知道。高大泉从县里回来,抓了杀猪的事儿,买了一匹马,并没有把他身边人精神涣散的现象解除,就有些恐惧不安了。他正拉拢一些有文化知识的人,帮他宣传社会主义思想,给他身边的人鼓鼓奔共产主义目标的热情。”
冯少怀听于宝宗这样说,很自然地想起春节前,东方红社闹猪头事件的情景,冷笑一声,说:“高大泉挺机灵,发觉人们越来越不顺他那个垅沟,要造反,吓掉魂啦。他让你帮着烧火,你就烧嘛。猛劲儿烧,把他屁股后边那伙人都烧焦了,多带劲儿!”
于宝宗说:“他们口头上喊团结我,实际上是利用我。”
冯少怀说:“你不会顺坡上驴地利用他呀?”
于宝宗说:“我对他们无所要求,利用什么呢?”
冯少怀说:“你是文墨人,比我这脑瓜好使唤,应当干什么事,怎么才能干得好,更会有智有谋的,我不必假高明,指点你了。我记得,老范活着的时候,就是他从区里给刷下来不久,有一回在厨房里择韭菜,我去串门儿。他同着咱俩,讲过几句,既是心里话,又是有眼光、有学问的话。他说,什么社会主义啦,共产主义啦,就像吃饭夹菜不用筷子,要使勺子、叉子一样,都是从外国人那边引进来的章程,跟咱们中国人的习惯、心思根本对不上号!老范当时就说这一句,后半截没有深说下去。我当时脑瓜也没有转过弯来,一直没有完全听懂。我总觉得,虽说那玩艺是外国来的,咱们有钱人不待见,人家穷人喜欢呀!今年过了春节,我这么一观一看哪,嘿,穷人跟富人没啥差别。让他们吃一口两口的,觉着是甜的,等到再吃下去,嘴就苦了,肚子就痛了;再逼他们吃,非扔了勺子、叉子,摔了碟子碗不可!”他说到这儿,见两个人对他一大篇话并没有大惊动,就朝前挪了挪屁股,说:“你们知道吗,如今到处都在闹乱子呀!”
一直没开口的张金发赶紧问:“闹啥乱子呀?”
冯少怀说:“农业社里的人,都起内讧啦!”
张金发用自己的经验揣测说:“又是高大泉那样的激进分子,跟我这样的人闹腾吧?”
“完全相反。正是一心要搞农业社的人,自己跟自己干起仗来。红枣村是咱县农业社的头一名,是梁海山的亲生儿子,都乱了套数。那个村,像邓久宽、刘祥这样的人,都斗争起杨广森来了。”
“这可没想到。准吗?”
“我吃了那么多教训,还敢听了风就是雨?为这事儿,我专门跑一趟燕山镇。谷县长和那个姓梁的,给吓坏了,慌慌张张地跑到那儿给杨广森救驾,连春节都没有在家里过。”
“这是咋回事呢?”
冯少怀把红枣村那边发生乱子的情景,添枝加叶地讲述一遍,又把他在别处见到的类似新闻,也全掏了出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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