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四部
(64)
李国柱拉开门儿,迎了出去。
孔百千对李国柱说:“村长,他们真的要把牛卖掉?”
李国柱说:“没有说卖呀!”
“早有人这么嘀咕了。说它老,又没处放,冻死不如卖了。这可不行。它不老。就是冬天伺候得不周到,扔上个棒子秸,爱吃不吃,不管了,把它糟蹋得打不起精神来啦。这不,我们爷俩每天扫点树叶喂喂它,肚子里有食儿,就能抗住冷。”
听到这句话,不要说高大泉,连托着下巴生闷气的孔伦都打个怔。
李国柱用感动的语气鼓励孔百千说:“你这样做很对呀!”
孔百千说:“不管别人咋说,我是社员,我得惦着集体。跟你说,我心里这回可有底儿:谁也没权力强迫一个要走社会主义道儿的人退社!这牛没处放它,拴到我那屋里去喂,反正我们爷俩也用不着那么宽绰的地方……”
高大泉非常激动,不由得站起身。
孔伦也把头扭向玻璃窗户,朝外看去。
孔百千解开牛缰绳,艰难地移动着脚步,一步一步地走去了。
李国柱满脸通红地回到办公室,两眼盯着孔伦,嘴唇直抖地喊起来了:“你听听,你看看,这是啥样的社员?你就那么狠心把他赶出去吗?”
孔伦用拳头一捶桌子说:“我把意见收回还不行吗?高乡长,你别光批评我,你也得指示指示何老正……”
高大泉靠近他的跟前,把手搭在他的肩头上说:“孔伦,我不是拿一个乡长的身份来找你的。我们是同志。当初,我们为了带领大伙儿走上社会主义这条大道,一块儿着过急,受过气。你的泪水,我还记着。今天,为什么把一个坚决跟你走的人推开呢?他是老了,丧失了劳动能力。可是他的心更红了。我们是为了让劳动群众都过上幸福生活,才搞农业社,不是雇用长工呀!”
孔伦抓住高大泉的手:“大泉哥,我是犯了错误……”
高大泉说:“错了就改。走,咱们一块儿找何老正去。”
三个人一块儿往外走。
高大泉的信心更足了。
李国柱也比刚才有了劲头。
孔伦的心里却直打鼓。他最了解何老正。这个人年纪大,辈数高,人少地多,肥溜溜的中农户,所以说话仗义,办事儿主观,屁股后边追着一大群中农;如果不让他痛快,他不点头,决议了的事儿也甭想干成。自从孔百千的儿子一死,何老正就不给老头一点好脸色看。这个人的背后有一伙中农户,对孔百千一直瞧不上眼,总想把孔百千挤出去。高大泉虽然是个有威望,又有办法的人,但是要说通何老正,可不是件容易事。万一说不通,我这个正社长,可就受上了夹板气。
何老正就住在社办公室西院。他们一进土门楼,就闻到一股柴草烟的苦涩味儿。
滚滚浓烟,从三间土屋中间的门口冲出来,在地上打个滚儿,卷到上门槛,擦着房檐往上空飘浮。
前两年,高大泉被孔伦请到梨花渡帮着把散摊子的农业社往一块聚拢的时候,他就把何老正的根底、特点摸准了。这会儿,他又打了一个巧妙主意。他完全是一副主动进攻的姿态,进门就喊:“老正大叔!”
何老正,一个五十多岁的半大老头,从烟雾中钻出来,一手提着烧火棍子,一手揉着被熏得直掉泪的眼,半天才看清走到跟前的人:“哎呀,高大泉哪!屋坐吧。”
李国柱说:“你这烟熏火燎的屋子里咋让人呆呀!”
孔伦说:“咱们到办公室去吧。”
何老正说:“好,好。你们先走一步,我把这火烧住就去。”
孔伦说:“高乡长有急事儿要跟咱们谈,别磨蹭了。”
何老正说:“我这饭做半截儿,不能丢下呀!”
高大泉立刻抓住了入题的话头:“大婶哪?怎么让您做饭?”
何老正说:“她病半年多了。跟社里的大车,到天门镇去看病。”
高大泉打的那个巧妙主意,跟何老正这句回答的话正对号,就故意表示同情地说:“这可把您给苦了。”
何老正正要诉苦:“别提了。过去是她伺候我,这会儿是我伺候她:没个儿女,日子真显得不好过。”
高大泉牵住话头,往深处引他,问道:“我看您眼下还能对付过,对吧?要是过几年,您老了呢?走不动,爬不动了呢?”
“唉,想那时候,还不把人愁死!”
“不,应当想。眼下有农业社,人多有靠山,好办。要是不早一点儿打好了主意,到您老了时候,人家要是让你退社呢?”
何老正好像吓一跳:“让我退社?”
高大泉说:“前有车后有辙呀!”
李国柱一听这话心里就明白了,立刻帮腔说:“你们团结社,劝孔百千退社,理由不就是因为他不能劳动了吗?”
何老正一听这话呆住了。一种严重的后顾之忧突然袭来。这样的下场,对半大老头,尤其是一个无儿无女的老人来说,实在太恐怖了。
高大泉加一句:“我看孔百千比您好办。人家苦几年,孙子大了,讨饭吃去,都有人拉着走。您呢?”
何老正要哭了。
孔伦听到这儿,看到这儿,也突然觉醒。他大声说:“不能让孔百千退社。这个门儿不能开。庄稼户谁也难免有个天灾人祸,有儿女的也会变成绝户。要是开了这个门儿,谁老了就往外一推,还有啥奔头?”
惶恐的何老正乞怜地问高大泉:“你们芳草地是先进社,对这样的人家也没个妥善保险的办法?”
高大泉被这句话问得打个愣。他不是让何老正问住了,而是被何老正给问醒了。他想:刚办起农业社的时候,没有遇到这类的事儿,也就不会想到这类的事儿;农业社办了几年,这个问题撞到鼻子尖儿上了,再过几年,这类问题还要增加,还要严重。没有一个妥善的办法稳住人们的心,怎么行呢?他看着面前的三个人,想了想说:“这样的事儿,我们社有,别的社也得有。咋办呢?按照社会主义的原则办吧。搞社会主义,就是让大多数人都过幸福的好日子,不再有受苦受罪的。能劳动的时候,不受苦受罪,等到老了,不能劳动了,也不受苦受罪;没儿女的老年人,集体也得保证他们不受苦受罪。对啦,应当往社章上写一条:凡是农业社的社员,孤儿、老人、绝户,不能干活的病人,全部由农业社用公益金养起来,保吃、保烧、保穿、保治病,保死后安葬!”
何老正拍手了:“好,好,这样的社会主义更好了!这才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孔伦说:“咱们下午开会,就讨论这个。”
李国柱说:“我参加。讨论好了,往全村农业社推广。”
何老正扯住了高大泉的手:“你真是个喜星下降,给我们送来了福音哪!”
高大泉心里是满足的,高兴的。他又做了一件自己应当做的事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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