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四部
(17)
他永远也忘不了,刚刚过去不远的那个一九五三年。那一年的秋收之后,国家贯彻过渡时期总路线,严冬到来的时候,又实行起粮食统购统销政策。这些亘古未曾见识过的新章程,沉重而又无情地打击在冯少怀的身上。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就像天灾中最难抗的大地震,就像人祸中最可怕的原子弹战争。自从他在山东汶水河边挑起八根绳那天起,到他窜到冀东这块大草甸子上,慢慢地变成财主秧子,人生的坎坷、灾难,经历得可不算少,哪一次又比得上这一次厉害?土地改革的时候,他曾认为这是有钱人家开天辟地以来的一场大劫,跟眼前的这个农业合作化运动比,不过是下了几个冰雹。他提心吊胆囤积下的金黄的粮食,被统购走了;千方百计结集的一支队伍,被搞得七零八落了;费尽心机建立起的威风,被打得一败涂地了;冒着性命危险开出来的一条可以绕到“百万富翁”的那条道儿,被彻底地堵住了;甚至好不容易捞上个“中农牌子”,也被摘走,换上一顶富农分子的大帽子,像奇峰岭那么沉重地戴在头顶上了。没有大智大勇的人,不管是哪一个阶级的大智大勇,遇上这么惨重的灾难,还能有心有肠地活下去,是很不容易的事儿。当初,大多数人都认为,富农分子冯少怀,经受这一顿闷棍子、戴上这一顶大帽子,会把他打昏,压倒,从此就要变成了另一个歪嘴子,再也不会爬起来使坏水、干坏事了。事实恰恰相反。冯少怀的粮仓空了,邪气没有减。他的路子断了,东山再起的心,没有死。他对共产党和社会主义的仇恨,更加厉害,他胸膛里的那股子鬼火,更加烧得猛烈。人跟野兽比,有的地方不如野兽,有的地方要比野兽强百倍。在冯少怀这号人来说,他比野兽高出一招的地方,在于他比野兽更狡猾、更顽固。他有一套处世哲学,其中的一条,就是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到什么台上唱什么戏。冯少怀躺在黑暗的屋子里,把遭到的事儿,前后左右,细细地掂量了几十遍之后,他竟然觉得,他的处境,还有类似他的一条线上的人,并没有走到死路一条的地步。他的粮食被全部没收了,可是他手里边还存着相当数目的人民币。观看这几年市场上的情形,这种票子是不会毛的。这就是能够有东山再起的本钱。他的社员资格被取消了,可是大胶皮车和大黑骡子还是姓冯的。跑运输拉脚的买卖,不如从前那样讨大价了,可是工厂出产的多,农业购买的多,大车的生意越来越兴隆;挣的钱少,细水长流,总比坐吃山空好得多。当年的威风弄没了,可是威风这个东西,像树木一样,只要在地上长着,有点雨水,加点肥料,再赶上气候好,就能够重新长起来。就算让大锯伐倒了也不怕,趁着雨水,借肥料劲儿,气候一变,再滋芽儿、冒叶子,长成另一种模样的树。这“雨水”,就是“金钱”。手里有钱虽然不再买鬼推磨,总是够起点敲门、垫道的作用,比没有钱好办事儿。这“肥料”,就是左邻右舍周围的那些仍旧挺喜欢“钱财”的人。他早就看清楚一条定规:人心是没有底儿的,钱越多,越想多;日子越富,越想富。就是那些呼喊口号,要搞社会主义的人,也还没有跳出这个圈圈去。东方红农业社折腾这几年,够富足的了,你看,干部们还在绞尽脑汁,要从地里挤出更多的钱来;社员们还在千般盘算,要从农业社捞到更多的钱。爱钱的人从来不会把有钱的人当成真正的敌手。如今的农村里,到处有这些生发着的小树,就会掩护着冯少怀这棵从锯倒的大树树根上钻出来的枝干。至于气候嘛,一年四季,一个节气一个样儿,芳草地不会永远“四季常青”,天门区不会总飞蚊子,扇扇子,全中国不会总过节日、总开宴席,高大泉不会总走运,……这一切,就是富农分子冯少怀支撑精神的一根杉篙似的柱子。两年来,他在这样的精神鼓动下,一时片刻也没有老实过,只不过在表面上变变花样,设法不让那个高大泉为首的党支部,朱铁汉为首的村政权,秦文庆为首的青年团,周永振为首的治保委员会,等等,再抓住他的小辫子罢了。这一程子,特别是傍到春节的时候,他又从身边的一些细小末微的事情上,闻到不少“腥气”味儿,他正在苦心地寻找入门之道,今个总算碰上了可以下蛆的缝儿。
芳草地,这个省里挂着号,县里抓的点儿,区里的掌上明珠,干社会主义的“老八户”起内讧了。这是一些人烧香磕头求不来的良辰吉日,使尽手段干不成的最趁心如愿的事情。
冯少怀的脸上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得意的表情,出了饲养场,绕过西村头,进了黑大门,到了他自己的那五间青砖到顶的大瓦房里。
小儿子到外边玩耍没在家。
新上头的童养媳妇去使碾子。
志同道合、心贴心的老伴紫茄子,正坐在热炕头上,一手拿着粉红色的薄纸,一手拿着剪刀,正剪着透眼、带穗的飘帘儿。
冯少怀来到屋里,站在炕沿边上,用很急迫的口气问:“咱家的那个猪头呢?”
紫茄子赶忙回答:“在后房檐下边挂着哪。屋子里生着煤火炉,热腾腾的。我怕放坏了它。”
“没有动吧?”
“囫囵个儿的生家伙,谁动它干啥?”
“耳朵啥的,也没割下来?”
“过年讲究用整猪头给财神爷上供,短个耳朵,那就太不恭敬心诚了。”
“那副下水呢?”
“也挂在一块儿。全都等你抽出空来,指点着收拾。你又钻到什么地方去了?”
“遛个弯儿。你把猪头下水都摘下来吧。”
“你这会儿有功夫收拾它?等吃过饭再说吧。”
“让你拿来就快拿来!”
紫茄子听出语气不对劲儿,这才抬头看男人一眼。她发现,男人今天的气色很异常,胸口不由得突突地跳起来,暗想:他是遇到顺心的事儿了,还是又撞到不顺心的事儿了呢?
冯少怀已经坐到紫色漆柜前边的春凳上,从兜里掏出抽剩下半包的纸烟,拿出一根,点燃,大口大口地抽起来。
紫茄子不再多嘴多舌地说什么了,赶忙放下纸张和剪刀,挪擦着屁股溜下炕,微微地弯下腰,双手拍打着沾在棉裤上的纸屑碎片,没听见男人出声,她又立刻走出屋去。
后门关着,为了挡住西北风,在外边挂了个大草帘子。掀开草帘子,一阵冷气,挺凶地扑过来,把放在灶边的柴禾,刮得乱跳,有几根飞到了锅盖上。因为后院不大,又有树木遮着,不见阳光,平时只搁点不常用的破烂,从来没有栽种过蔬菜和庄稼。所以,那一年朱铁汉和周永振、张小山一伙,带着人闯到那儿翻找埋藏的粮食的时候,刨出的土块儿还保留着。虽然经过风吹雨淋,猪拱鸡扒,并没有灭掉冯家两口子那惊怕、仇恨的痕迹。
紫茄子朝小院子扫一眼,急忙从楔在后墙的木头橛子上摘下猪头和下水;挺沉重,只有用两只手,才挺费劲地提到屋里。
带着冰碴,硬当当的猪头、下水,被放到砖地上之后,样子挺难看。那猪头,好像仍然不甘心死亡地瞪着眼睛。那盘在一块儿的肠肠肚肚,一接触到屋里的热气儿,就开始变换颜色和形状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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