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三部
(193)
站在堂屋门口的秦富,听到这句话,心里挺厉害的打个沉。他能猜到,这个一向挺和睦的小院子里冷不防地闹起风波,一定是他那个积极不够的兄弟的过错。兄弟一定像他梦里的儿子、媳妇和老伴那样子,要把囤里的粮食都卖掉,兄弟媳妇舍不得,大侄子不愿意,就吵起来了。“多半辈子没有红过脸”的一家人,为卖粮食这件事儿的想头不一个样儿,还争吵,那么,像他秦富家,“红”了半辈子脸,都“红”习惯了,要是秦富不由着他们,还不得吵翻了天哪!等吵得凶起来,再招惹得干部们去调停,满城风雨,闹得脏脸上涂黑;终归了,还得如数地把粮食扛出去,这可图个啥呢?看看,要是这两家子人来个大调防多好,准能平平静静地过日子。……
就在这个时候,小算盘秦富听到后院传来响声,就扭转头,探着身子看一眼。
后院靠东墙根有一个搭得很结实、又很顺眼的小棚子,实际上是个仓库。棚子门口,并排地立戳着五六条装得鼓鼓囊囊的布口袋。
他吃惊地想:“好家伙呀,他一家子就要卖出去这么多的粮食!”他心里这么叨咕着,身不由主地迈出门坎儿,凑到棚子跟前。
秦恺的大儿子秦文俊,跟秦富的三儿子秦文庆是同年同月生的,长得也一模一样。小学校的那个于宝宗老师,不知是近视眼闹的,还是因为平时见面少,反正常常把这两个叔伯兄弟认混淆。他俩长得一模一样,脑筋可有区别,性子也差得挺远。秦文俊不爱说话儿,也不好往公事上攀,爱鼓捣点木工活儿。他们家里用的小板凳、碌碡框子等等小家俱,都是这小子一早一晚亲手做出来的。那一双巧手,多像他爸爸。这当儿,这个临近娶媳妇的年轻人,正噘着嘴巴,卷着一条长长的高粱秸编成的茓子。
秦富是长辈,不能上赶着跟晚辈人说话儿,就站在那儿没吱声。
秦文俊把茓子盘好以后,一回身,瞧见了他的大伯,就龇牙一笑:“您吃了?”
秦富这才开口:“没哪。”
“一会儿在我们这儿吃吧。”
“不啦。家里人还等着我呢。”
正在棚子里打扫囤底子的秦恺女人,听见有人说话,偏过脸来瞧一眼。她好像打个沉,才对大伯子搭腔:“这儿暴土狼烟的,又阴山背后的,屋里暖和吧。”
秦富说:“没事儿。这会儿就怕冷,十冬腊月下大雪,咋活呀!”
这女人把礼节履行完毕,接着打扫。她对这个大伯子不大热乎。因为她跟这个大伯子在早年间结下的仇疙瘩并没有完全解开。她赞成两家和好,完全冲着男人,也是为了给乡亲们看的。新社会,新思想,大面上得过得去嘛!
秦富发现兄弟媳妇正打扫囤底儿,不由得惊呼起来:“天哪,你们这是连锅儿端了!”
秦文俊说:“就这样,我爸爸还嫌少,怕拿不出手去。”
“他呀,用不着逞能。这可不是逞能的事儿。这跟平常,在会上说几句积极话儿不一样。跟给公众操心、出点力也不一样。这得动实在的硬东西。”
“我们家要是卖的太少了,是不合适。这几年,张金发和冯少怀这一伙子人,把我爸爸恨透了。他们恨我爸爸离开他们,跟支书、村长靠近。”
“唉,怕他们咬,就充大肚汉?那政策,就叫卖余粮嘛,余多少,卖多少,还不行?”
“余多余少,什么是一把准尺子?自己报了数目,还得拿到群众会上评议哪!……”
“噢!谁这么说的?你听明白了吗?啥叫评议呀?”
“评议,就是开群众会,坐到一块儿,一户一户地让大伙儿掂分量。你一户报的数,让大伙儿评评合适不?应当卖多少合适?大伙儿都点头了,你才算过了关;不点头的话,你还得加数目,重报一回。……”
秦富听到这儿,大吃一惊:“老天爷,是这样的评议呀?像那回批冯少怀一样?像法庭审犯人一样?要是有仇人,有那些专门恨别人不穷不死的人,编瞎话,硬评你家的粮食趁得多,可咋办?”
秦文俊回答说:“所以我爸爸一定要多报,报得冒了尖儿,堵上他们的嘴!开头我不干,后来想通了点儿,这样对待也应该。不能为多留点粮食丢人现眼。”
秦富叹口气说:“等到没了吃的,锅盖长在锅台上,像滚刀肉那样,到处伸手,讨着吃,就不丢人、不现眼了?”
秦文俊没办法回答大伯这个最实在的问题,无可奈何地摇摇脑袋,又冲着他大伯龇牙笑笑。
秦富这会儿满肚子愁苦,自己笑不起来,也不愿意看见别人笑,就转身要走。
“评议会”这三个字儿,像座山一样压在他的心坎儿上。不是一座,而是两座,高高的、陡陡的,往一块儿压过来。他秦富正好站立在当中间。这边一座山,是高大泉、朱铁汉、儿子和儿媳妇一大群,外带他那个不再是“应声虫”的老伴;那边一座山,是张金发、冯少怀、张王李赵一大帮,再加上个狠心肠、用拳头打人的苏贵俭。这些人集齐到一个会上,轮个儿对别人家拨拉算盘,琢磨别人家该卖多少粮食:这就叫做“评议会”。两边的人,不管好心还是坏心,不论真心还是假心,只要开起那个会来,都得一齐攻他秦富,都得搬着手指头、上嘴唇和下嘴唇一碰地给他秦富算账:这个说他卖得少,那个说他卖得不够数;这个给他加码子,那个给他上载儿。唉,瞧着挨整吧!秦富可真要变成大馅饼子了!
秦文秀送走周善和常胜妈转回来,正巧迎上秦富。这个懂事儿的少年,挺天真地问:“大伯,您咋不高兴呀?”
秦富故意把眉头打开,让脸皮松驰一下,说:“瞧你这孩子,不缺吃不短烧的,我可有啥不高兴的呢?”
“您舍不得卖粮食吧?”
“瞎扯!我舍不得卖就行?”
“不应该舍不得,支援国家,人人有份儿。”
“我也没说不摊我那一份儿。”
“得从心眼里乐意卖余粮才行。您要是不卖,吃不了,留在屋子里让虫子咬、老鼠拉呀?”
秦富让二侄子这几句话说得心烦,赶紧转身往外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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