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二部

（151）

     高大泉向前跨了一步，一面观察着刘万这异样的表情，一面关切地问：“刘万大叔，你说吧，不论什么事情，只要我们能够办到的，一定帮你办到！”

    刘万带着哭腔说：“前天，地荒得厉害，你婶子怕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到地里帮我挖小苗子，让大雨给浇着了，回到家她就发高烧……我不好意思对别人说，怕丢人……刚才，她说……她一定让我求求你……”

    高大泉没等听完，一把扯住刘万的胳膊，急忙往前走着说：“这么重要的事儿，你应当早点告诉我呀！我听刘祥大叔说，婶子挨了雨淋，我就跟铁汉商量，让刘祥家的大婶帮你干干家里的活计，没想到婶子做了病。”

    朱铁汉、周忠紧紧地追上他们一起走。

    张金发想留下，然后溜掉，又想这样未免有点作贼心虚之嫌。他想，个人过个人的日子，他遭了天灾，我有啥责任？他想，上级让我试行互助组，我就试行了，他家闹人祸与我何干？他想，应当跟去听听，不然他们会趁机拉刘万，会在背后说我的坏话。他想到这儿，就跟在后边。他一边走，心里一边嘀嘀咕咕，跟到大门外边，打个沉，跟到屋门口，打个楞；当他走到里屋门边的时候，瞧见刚来的高大泉一伙，还有早就在这儿的刘祥、春禧妈和几个邻居妇女，都围在炕沿跟前，又有点毛骨悚然地害起怕来。只见屋里的每个人都是屏息静气地、惶惑不安地盯着炕上那个害病的女人。张金发想走到跟前去问一声，却没有勇气，就站在人群的第二层了。

    高大泉两手按着炕沿，半伏下身子，望着病人那蜡一样焦黄的脸孔，那紧闭的双眼，那翕动的鼻翅。这使他忽然想起一个人，一个被旧社会、旧制度夺去生命的人，就是他的岳父乐二叔。

    刘万呼唤着媳妇：“你睁眼看看，支书来啦！……”

    高大泉见喊不醒，就用手势止住他，小声地询问起病人的情况。

    刘万痛苦地说：“邓三奶奶看了看说，是产后中风，我看也像。从地里背回来，她一直是昏昏迷迷的、眼都没睁一回。”他说到这儿，下边的话哽在嗓子眼儿。

    春禧妈说：“她刚才醒了一下，一个劲儿找支书，要跟支书说几句话。”

    高大泉感到这女人病势很危险，就说：“得赶快抢救。铁汉，你从姜老师那儿借车子，跑一趟天门，从卫生所请一位医生来，再给县卫生院挂个电话。周忠大伯，您操持四个年青力壮的人，如果医生断定得送医院的话，摘个门扇当担架，抬着去。刘祥大叔，你们两口子就替刘万大叔照顾照顾孩子和家里的事儿。”他转身对刘万说：“你也不要光顾着急，有我们大伙儿，什么愁，什么苦也能跟你分担。”

    刘万感激不尽地说：“你一搭手，大伙儿一来，我就觉着有活路了。”

    春禧妈招呼商量事儿的干部：“病人醒了。”

    大伙又一齐围到炕沿前边，都静静地看着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孔。

    病人的脑袋摇了摇，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有气无力地说着：“叫支书，叫支书……我要跟他说几句话……”

    刘万赶忙说：“你睁睁眼，支书来了，支书来了。”

    病人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盯着高大泉的脸，想伸手，可是没有力气抬起来；想啼哭，已经没有了眼泪。

    高大泉说：“大婶，你就安安静静地养病吧。我们大家都来帮助你们；地里的苗很快就会开出来，地里的水很快就会排出去。”

    病人终于声音微弱地说：“晚了……晚了……要是早跟你走，入了你的组，多好哇。晚了，晚了……”

    高大泉说：“不晚。秋后我们要搞农业社，欢迎你和刘万大叔都当第一批社员！”

    病人轻轻地摇摇头，说：“我熬不到那一天了……”她的两眼闪动着恳求的光亮，“支书，你千万把两个孩子带上走，把你大叔带上走，答应我吧……”

    高大泉说：“你放心，咱们是一条蔓上的苦瓜，大家一定得一块儿走社会主义道路！”

    病人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刘万扑了过来，摇着媳妇：“你别走，你别走……啊啊啊！”他跺着脚嚎啕大哭，接着冲出人圈。

    人们有的想急救已经停止呼吸的女人，有的追着发了狂的刘万。

    朱铁汉动作灵便又有劲头，上前就把刘万扯住了。

    大个子刘祥也扯住刘万的另一只胳膊。

    刘万被扯住不能动，就拚命地往门板子上撞头：“我把她害死了！我把她害死了！……呜呜呜……”

    高大泉强忍住悲痛，不让心酸的泪水滚下来。他挤到刘万跟前，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劝慰他说：“大叔，大叔，你安静一下。这不能完全怪罪你。不是你害的她，是你走的那条道，夺走了她的性命。”

    刘万更加放声地大哭：“我错了，我错了，悔死我了！”

    张金发一直缩到墙角里，脸色如同窗户纸，浑身不由自主地抖动着。他见朱铁汉不住地用愤怒的大眼珠子看他，就在心里自宽自慰地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个事儿跟我没关系，你们想要用这个打击我呀，办不到，没门儿，王书记会替我主持公道。

    这边的哭声惊动了许多人，把小院子站满了，把门口堵住了；每一个人都是一脸的恐怖气色；那些心肠软的人，还偷偷地陪着刘万掉眼泪。

    高大泉压住心里的激动，暗想：要抓住这个血的教训，来一场大宣传，趁机会把互助组转农业社的思想变成组员们的积极行动。

    朱铁汉想跟刘祥一起把刘万搀到东边厢房屋去，人多挤不过去，他就大声喊叫：“你们干什么？看热闹吗？好好想想吧，不听共产党的话，不参加互助合作，会闹个啥结果呀？资本主义就是死路一条！”

    满院子的人都被这几句简短的话打动了。本来，这样的道理，他们都不止一次地听党员、干部和宣传员们讲过，好像只有这一次，他们才真正听明白，也开始相信了。他们都希望多听一些这样的实实在在的苦口良言！

    秦恺和苏存义站在靠墙根的地方，互相看一眼，点点头，又互相看一眼，又点点头。秦恺想起那一天支书高大泉查看打井的地盘，在地里跟他讲的那一席话。他对苏存义小声说：“对呀，对呀，不论走到哪一步，可不能离开大伙儿，可不能离开互助合作的道儿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