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二部
(113)
田雨接着按照中央的指示精神,讲解了全国解放以后的主要矛盾,对资本家的政策;还讲了许多资本家向国家经济进攻的罪行,以及一些意志薄弱的干部如何被糖衣炮弹打中,犯下严重错误的事例。
张金发听着听着,渐渐地听出一点味道,这才开始注意听、留神记。
田雨说:“现在这一运动在一些大城市已经开始了,很快就要遍及全国,也要到咱们区、县。”
张金发直瞪瞪地盯着田雨的脸。
田雨说:“直截了当地说,在这样的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边,我对你不太放心。”
张金发打个寒颤。
田雨继续说:“本来,我们跟资本家没有直接的关系,可是今年情况特殊,资本家把手伸到咱们天门区的大草甸子。他们在天门镇搞临时鞋场,姓沈的和姓权的都到芳草地来过,都跟你打过交道,都夸奖你不错,还托你帮他们把周丽平从鞋场赶走,你也照办了……从这些头绪上看,他们在鞋场搞坑国害民的偷工减料的勾当,你跟他们有没有什么瓜葛呢?”
张金发连忙封口:“没有,没有,我向您保证,没有任何瓜葛!”
田雨说:“金发同志,你别急着保证。你如果两袖清风,没有任何瓜葛,当然好啦。可是你得知道,有没有瓜葛,不能靠你今天怎么说,得看你过去踩下的脚印!”
张金发两手按着胸脯子,一口咬定说:“田区长,您尽管放宽心,绝对没有问题!”
田雨说:“我不能放宽心,你也别放宽心。你要知道,剥削阶级的阶级本性决定,他们唯利是图,最残忍、最恶毒,就是对那些给他们忠实效劳的人,也不会讲交情的。你是共产党员,你要是上过敌人的当,不主动地揭发、检举资本家,反而等着让资本家揭发、检举你,这可就太糟糕了!”
张金发使劲儿抓着小皮袄的两个底襟,紧紧地往身上裹着,偷偷地看田雨一眼,喃喃地说:“田区长,您可太不信任我了;您不要听别人给我造谣言……”
田雨截住他的话:“你这个看法非常错误。我不是凭着什么谣言来找你的,根据很具体,区委会上研究过。就拿当时情况说吧,老周忠爱国热情高,连夜追回不够格的鞋底子;高大泉眼光明亮,及时地发现敌人的阴谋;周丽平勇敢坚强,敢跟资本家针锋相对的斗争,这样,才提醒了县、区领导,才制止了敌人在天门区的破坏活动。要是全像你当时那个样子,跟他们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到今天,国家得受多大损失?得有多少人被资产阶级拉下水去?包括你在内,得跟资本家走了多远?你应当从心里对高大泉这些同志感激呀,你还有啥理由对人家不服气呢?”
张金发对这些话仍然是不服气,可是他心眼里的一个小角落动了一下,找不出狡辩的理由,也没有勇气再狡辩。他想:是呀,要不是那一回鞋场的事情露了馅,混到今天,有可能成了罪犯,像过去抓歪嘴子那样,被抓到监狱里去!他想到这儿,后背冒出一层冷汗。
田雨最后说:“你可以去治病,最要紧的是治心病。如今对你是个大考验,是跟着党走呢,还是跟党分道扬镳,你要好好地想一想呀!好吧,你回去吃那半截饭,我去开会了。”
张金发刚才盼田雨快走,这会儿又愿意多听他说说。并不是想受点教育,而是为了多摸点底,多找一点可以做为自我开脱和安慰的根据。他望着田雨消失在银白月光中的身影,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这种跳动的声音,跟他怀里揣着的那一块金壳怀表的“嘀嘀哒哒”的声音响在一块。他望着苍茫的天空,问自己:怎么办哪,怎么办哪?他想,应当找田区长把这件事情说出来,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除去一块心病,干净利索。他立刻又想,不能说,人家正接收新党员,又要成立党支部,我倒跑去退赃物,太难看,太丢人,往后还怎么在芳草地站脚呢?他想,不说吧,万一“三反”运动到了天门,沈义仁这家伙要是把我给咬出来,那就成了犯罪。他又想,刚才田雨举的罪犯例子都是成千上万的贪污和受贿,这一块怀表,小小的意思,别人不会知道,沈义仁也许早已忘记,一混就混过去了……
自从张金发参加中国共产党以来,他一直把“党员”当成光荣的招牌、当官的仗恃,把“党组织”看成是他今后取得更大更多精神满足、物质享受的后盾和支柱;所以他即使是对歪嘴子说“拥护党”、“跟党走”这些话的时候,也是出于真心的。可是今天,也就是此时此刻,他头一次朦朦胧胧地感到,“党员”的牌子会成为他的负担,“党组织”生活会成为他的威胁;党,对当了它的党员的人并不受“优待”、不被“袒护”,也不允许党员为所欲为,因为一块小小的怀表就会“分道扬镳”,甚至让张金发把以往得到的东西全部都丢掉……
这一切,对张金发来说,自然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或者,因为各种因素,这种念头一冒,他就下意识地把它压在心底,让它再潜藏一个相当长的时间。最后他又习惯地把这一些纷乱的愤怒和不满,都集中到一个具体的目标上,长长地叹口气:“高大泉,高大泉,都是你呀,把我挤得走投无路!”
他在院子里转个圈子,记起范克明平时对他的规劝,心想:高大泉还没有本事彻底挤垮我,我不能自己先垮台;我要硬着头皮上会场,让大家看看,我没有倒;他高大泉再红,也不会是一朵永久不谢的花;我张金发再不得意,也不会变成永不开花的铁树;只要我拚命干下去,不彻底完蛋,你高大泉早晚有倒在我脚下边的那一天!
陈秀花见男人一直没回屋,忍不住出来看看,瞧见只剩下男人一个了,就招呼他:“快吃饭吧,都搁凉了。”
张金发说:“不吃了。我去开会啦。”
陈秀花着急地说:“你这几天身子不好,跟着熬哪家子眼呀?吃了饭就歇着吧。”
张金发大发脾气地说:“别管我。我是共产党员,共产党救了我,我得对得住党,我得干革命!”
陈秀花以为男人发烧说胡话,越发不放心,就要奔过来搀扶他。
张金发已经冲出门楼,边走边扭过头来说:“谁也不许拉我的后腿!谁限制我干革命,我跟他一刀两断!”
陈秀花见拦不住,只好停住。男人的异样行动,勾起她的胡思乱想,心里边扑通扑通地跳,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降到头上那样。
张金发在街上发疯般地奔跑,一口气跑到了高台阶前边,累得喘息不止。他稳稳神,刚要抬腿往台阶上迈,只听见从里边传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朱铁汉大声地说:“同志们,请静一静。刚才几位新党员宣了誓,我们又选举了党支部委员,田雨同志给我们讲了好多好多又重要、又开脑筋的话,真叫带劲儿呀!按照会议程序,还有两项,一个是新党员代表发言,一个是党支部书记谈下一步咱们芳草地党组织的工作任务。现在欢迎新党员代表周忠同志发言吧!”
又响起一阵暴风吹卷树叶似的掌声。
老周忠说:“应当先欢迎咱们的支部书记高大泉同志讲话呀!欢迎他给我们布置一下步的工作任务吧!”
掌声又一次响起,非常热烈,整个高台阶的房屋、树木,都好像被震得抖动起来。
张金发听到这儿,想退下来,又想登上去,举步不定;一股难言的恼恨、悲哀掺在一块儿的情绪涌上心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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