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二部
(27)
滚刀肉的老婆头两年就跟滚刀肉分开单过。今天春天,滚刀肉把她留下的三斗口粮偷着换了酒喝,她找村长没管用,回来还让滚刀肉打了一顿,两个人又揪扯到区里闹了一场没头没脑的官司。这件事发生后的第二天,老太太就把几亩地托给别人耕种,带上自己的全部东西,到京西门头沟去了。她先头那个男人撂下的独生儿子已经成家立业,她到那里安度自己的晚年。如今这三间小土屋里只有滚刀肉独身一个。
范克明走进这个破破烂烂的院子,就听见西墙角落里响了几下斧子砍木头的声音,他压着声地招呼:“金寿,金寿,你大黑天的,干什么哪?”
滚刀肉听见范克明叫他,就立刻答应着走过来了:“范大哥,你是到我那小脏屋坐坐,还是在这当院里呆着?”
范克明左右看看,说:“我在哪儿都行。我问你乒乒乓乓地干什么哪?”
滚刀肉在黑暗中气哼哼地说:“别提啦,妈的!高大泉那小子,他拿野猪还愿,连一根骨头都不给我啃啃。”
“他还什么愿呢?”
“他是软的欺、硬的怕呀!”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他高大泉从他干大哥田区长手里拿回的那一笔钱,藏不住,露了馅,周士勤把他骂了一顿,吓的他赶紧把钱给周士勤送到家里去了。”
“是吗?你是咱芳草地最困难的户,他总得多少给你几个花吧?”
“别提啦。开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周士勤骂了他,马上送钱;我比周士勤骂的凶,他也不会让我白骂吧?他不送来,我就去找他。到周士勤家扑了空,说他刚走。我又到吕春江家,正巧他们组的人都挤在那儿穷磨牙开会。我把高大泉叫到院子里,如此这般地一说……”
“怎么样呢?”
“这小子,真他妈的不是个玩艺儿!他把我拉到墙边蹲下,一会儿拍我的膝盖,一会儿拍我的肩头,这个那个,用几句顺耳朵的话,像小米汤一样给我灌了一肚子,接着就讲开了陈谷子烂芝麻的大道理。什么翻身农民要争气呀,什么要积极劳动,勤俭过日子啦,什么要学习,要进步啦,还有什么工人、志愿军如何如何啦。嘿,把我的两条腿都蹲麻了,也没听到从他嘴里吐出个钱字来!”
“最后怎么收的场呢,白找他一趟?”
“你听着,还有绝的哪。姓高的不光不讲一点哥们义气,不赏一点脸,不可怜可怜我这把穷骨头,嘿嘿,他还想算计我!”
“他算计你什么呀?”
“你猜吧?”
“这可难猜,拉你进他那互助组吗?”
“屁!要我的东西!”
“嘻嘻。你有啥东西?就算有,他也不能向你伸手哇。”
“你忘了,土改那会儿,我跟邓久宽伙分了一辆破大车。他们互助组把买车的钱给了周士勤,就转过身打我的主意,想把我这辆车拉去收拾收拾用。”
“喔。你答应他们了?”
“我一听这话闹了个倒憋气,当时手梢子都凉了,我碍着面子,没好意思当场骂他一顿。我一甩袖子就走了,越想越不是味儿。哈哈,到我这老虎嘴上拔胡子来了,没门儿!白使大车,没那么便宜的事儿!你们谁也不用惦着它了,我劈了它烧火——我从金发那儿借了斧子借了锯,正要干,你就来了。你说说,他们气死人偿命不?”
范克明听到这儿,不由得打个楞,立刻又产生一阵抑制不住的狂喜。他强忍了一下,故意叹息着,走到墙角,围着那辆破旧的大车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这儿摸摸,那儿摸摸;最后转回来,对滚刀肉换了个题目说:“闹了半天,我还忘了问你,吃饭了没有哇?”
滚刀肉哼一声:“粮食口袋净眼儿毛光,我吃个屁呀!”
范克明马上从兜里掏出一张新票子,塞给滚刀肉:“快去打半斤酒,买点花生豆,喝几口,压压气,消消火,咱们再商量这个事应当怎么办。”
滚刀肉见钱眼开,立刻就换了脸,变了调儿,嘻嘻地笑了。他跑到屋里摸了半天,找到一只摔破了嘴的瓶子,一边朝街上走,一边朝范克明说了声“你等着我”,就颠颠地奔走在街上,不一会儿就来到小酒铺。在那吊灯的昏黄的光亮之下,他俨然像个大财主,胸脯子一挺,手一伸,用一种命令的口气说:“来半斤!”他一闻到酒味,哪还迈得动步子?瓶子底一撅,“咕嘟”一声,尝了一口;出了小铺门口,又尝一口。当他走回他那破落的小院子的时候,这半斤烧酒,起码得有一半装到肚子里了。
范克明正站在黑格隆冬的屋门口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见滚刀肉进来,赶紧撩着衣襟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随后,他悠然地往门框上一靠,问一声:“这么快就颠回来了?”
滚刀肉冲着他“嘿嘿”地一笑,就要钻进屋里去放桌子、拿酒杯。
范克明拉住他说:“我走了,你自己喝吧。”
滚刀肉正怕这点酒不够两个人喝,嘴上却说:“你得陪着我喝两口哇。”
范克明说:“金发正在召开纳鞋底的会,估计快散了。我去家里看看他,去晚了怕他睡下。明个早上我回区啦。”他这么说着,走到滚刀肉跟前,又压着声说:“你打酒走了之后,我独自站在这儿,平心静气地把这辆大车的事儿想了想。我想来想去,觉着你把这车劈了烧火不合适。第一,成物不可损害,太可惜;再说,这东西是两家的,你劈了不占理,高大泉也不能依你。第二,你这样一办,反而便宜了他……”
滚刀肉不明白范克明的用心,就问:“怎么?双手奉送,让他使呀?”
范克明说:“应当让给他们使。可是不能白让他使。……你跟他要钱嘛。把你那一半车卖给他,能要到一百斤小米,你起码能打二十斤酒喝。”
滚刀肉一听,把屁股一拍,说声:“有门儿!”
范克明说:“这回你手里有他高大泉急用的东西,你再跟他张手要钱,他敢不乖乖地给你吗?他要不给,好吧,就拉到天门去卖,照样来钱。”
滚刀肉哈哈大笑:“范大哥,你真是疼我疼到家啦!”
范克明说:“没啥,应当的。就这么办吧。”他走出破院门,咬牙切齿地想:真是天随人愿,看来,我还有出头之日。这时候,他听前边传来一阵车轮响,有人说话,就急忙躲到墙根下。
一辆大车滚动过去,震得土墙打抖。
赶车的人说:“把他们叫起来看看咱们这新大车吗?”
跟车的人说:“让他们歇着吧。明天早上,大伙儿再到一块儿高兴高兴。”
虽然天黑看不清人脸,范克明却从声音里辨认出来,那赶车的是秦恺,跟车的是周忠。他冲着大车的影子,心里说:“高兴吧,看你们能高兴多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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