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二部
(22)
九 一场争夺战
谣言很快地变换了花样,像干旱季节的热风,在芳草地悄悄地刮着:
“高大泉正在串通人,要在群众大会上跟周士勤讲理!”
“高大泉要拉周士勤到天门镇,当着田区长的面对质去!”
有的人家饭都没有吃消停,手里捧着碗,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专等有人吵闹,好出去观看。晌午和晚上,这些人都是这样过来的。
不愿意看热闹的人也不少。人生在世,谁没有仨亲俩近的呢?凭着周士勤那一手泥木两作的好技术,就在芳草地维持下不少的人缘。他们听到新的谣言之后,溜到周家,埋怨加劝解:
“你呀,放着自己的日子不好好地过,捅这个马蜂窝干什么呀!”
“到区里三头一对案,哪有你的好看,这不是故意找着栽跟头吗?”
“忍了吧,见着高大泉认错赔礼,不算丢脸。咱们是庄稼人嘛!”
“该弯腰的时候你就得弯腰,能混过去就得了。准让咱们输了理呢。”
周士勤这个最好面子的庄稼人,这种脸可丢不得,这个腰可弯不得。可是,他又觉着不能够把人家好心的范克明给做在里头当夹馅。人得讲义气呀!
昨个晚上,范克明回村休假,跟滚刀肉嘁喳一顿,就跑到周家串门子。他先把搞运输如何省劲,如何能抓钱,吹个天花乱坠;还把如今拴大车怎么时兴,怎么方便保险,说了个溜油光。周士勤的劲头让他给鼓动起来了,求他在区里给搭个桥,借点贷款拴辆车。他听到这句话,立刻就很知已地透露内部消息说:大批贷款都已经发放下去,留着一点机动的,得有门路才能捞到手。他还说:高大泉就是挺神秘的伸手,从后门拿到钱的;最后,咬着半截舌头,说出了高大泉和区长田雨有私人关系这段“机密新闻”。周士勤跟高大泉没有一块共过事,并不知底。身边的那一伙人总是朝他耳朵里吹风,都说高大泉这两年变得如何如何的霸道,就自然而然地认定高大泉这个人不好到家了。加上周士勤那争强好胜的性子,急着抓钱拴车的心情,几处一并,那股子对高大泉不服气的劲头,就在心里冒了出来。今个早上,他去找张金发,也想走走“后门”。没想到,不光碰了钉子,张金发还故弄玄虚,当着众人激他的火气,撩拨他的邪劲。这更把他给闹“晕”了,忘了前后利与害,做出一件极大的错事。当时在火头上,他还觉着吵得不过瘾;等回到家,火气一消,连他自己也大吃一惊:唉,一言出口,快马难追;让好多人听到了、见到了,再也收不回、抹不掉,只能等着让人家整治吧!
周士勤坐在炕上的黑灯影里,一边抽着辣烟,一边苦想。
范克明探头探脑地走进这所整齐的院子里。
他今天本来休假,早上却又赶回区里上了班。他一边给帮忙的常顺打下手,眼睛老往外看,耳朵不住往外听,连三并四地往田雨住的那间屋子里跑。他见到田雨那屋里人来人往不断线,却没有一个是芳草地的,更不见高大泉。吃晚饭的时候,他有点沉不住气,又跑回芳草地。
他照例在窗户外边听听动静,随后像个影子似地站到炕沿下边。
周士勤见屋里进来一个人,先吓一跳,瞧准是范克明,就带着一种哭腔招呼范克明坐下。
范克明没有坐,往炕沿前边跨了一步,小声说:“士勤兄弟,你是个挺稳重的人,今儿个怎么这样冒失呀?”
周士勤痛苦地摇摇头:“唉,别提了。我是鬼迷心窍。”
范克明说:“咱们哥们对劲儿,我才敢跟你说几句闲话。这只能心里边知道,哪能嚷嚷出去呀?”
周士勤说:“当时火赶火,就说溜了嘴。真对不起你,范大哥。”
范克明笑笑说:“我倒没什么。就算他高大泉追到我的头上,我跟他往日没冤,今朝没仇,更没跟他争钱夺款,顶多说我犯点自由主义就到家了,往后嘴巴严实一点呗。我担心的是你。他把仇疙瘩跟你系上了,一个庄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小鞋不知不觉地就给你穿上了。”
周士勤自我宽慰地说:“不会吧?这一天他没来找我,看样子,没有往心里放,也许没事了。”
范克明撇撇嘴说:“你不摸他的底细,这个人心重,不能大意啊。过去那阵,他跟金发两个人多对劲,伙穿一条裤子都嫌肥。就因为一条标语怎么写,金发没有由着他,表面上还是笑嘻嘻的,暗地里不住手地给金发上眼药,往上边告过金发好几趟。要不是王书记有主见,金发早完了。如今他高大泉办了几件讨好露脸的事儿,上边受重看,下边很吃香,正在得意洋洋的时候。他能吃你这个?别看没找你来吵闹,说不定又要使什么手腕,让你不见伤,不见血,干疼,那才难受。不用说别的,咱这小门小户,要奔日子,步步离不开政府周济、照顾,他在当中一卡,使不出钱来,就完了。”
周士勤听了这番话,本来就乱糟糟的心情更像一团乱麻。他想到高大泉在上上下下越来越得势,自己永远在他管辖之下难有出头之日;想到那些预料不到的灾难随时可以落到身上,在芳草地不能安定地过日子,不由得打个寒颤。
到外边打听消息的女人跟着常胜妈、小个子周善一块来到,立刻改变了这屋子里的气氛。
常胜妈带着她那刚刚树立起来的决心,一进门就说:“他士勤叔,咱们赶快商量商量办互助组的事吧,我越琢磨,越觉着应当办。”
周善也是带着一种强烈的追求,接着话茬说:“就是嘛,事不宜迟。要不然,就让人家给丢下十万八千里,那可就后悔也来不及了。”
常胜妈说:“往近处看,往远处瞧,互助组怎么都比咱们这么散着干强。咱们三家,再加上于家,又对劲,干起来保险红火。”
周善说:“对呀。搭帮入伙,人手齐全,都有牲口,再合股子拴上一辆大车,有打里的,有打外的,再美不过啦。”
周士勤听着两个人兴冲冲的话,泪往肚子里咽,一个劲地抽烟,不停地咧嘴、吐唾沫。
范克明觉着这两个人白费唇舌,心里暗自好笑,就替周士勤下台阶说:“反正都为发家过富日子,自己掂着怎么顺手,就怎么干,你们也不必勉强他。”
常胜妈奇怪地问:“他士勤叔,闹了半天,你对搞互助组的事儿还没有拿定主意呀?外边可嚷嚷动了,说咱们四家自愿合伙,立刻就要干起来。”
周善说:“你早上在高台阶当着村长还有好多人,亲口声张出去,连我的名字你都给挂上了,不能说话不算数;哪怕就干秋前这三个月,挣几个钱再散也好。”
周士勤听着,想冲着他俩哭两声。他说:“你们还提这个哪,要不是为早上的事儿,我哪能惹下这么大的祸呀!”
范克明赶紧在一旁加佐料:“我不让你们再给他添心病,就为这个。士勤因为心直口快,早上在高台阶当着大伙说了几句公道话,伤了人家高大泉的面子,把人家得罪了,正发愁没办法过这道坎哪。”
常胜妈和周善两个人越听越摸不着头脑,简直都插不上嘴。
周士勤的女人赶紧替男人把早上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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