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一部
(192)
范克明一边切着肉,一边听张金发叙述芳草地这几天里发生的事情,尽管张金发故意轻描淡写,范克明也掂出了分量。过了一会儿,他看张金发一眼,问:“金发,说了一遭,你打算怎么办呢?”
张金发摇摇头,带着几分灰心丧气的腔调回答说:“不管怎么打算,芳草地今后的工作难搞了。”
“你甘心要给高大泉让位子吗?”
“哼,没有那么容易的。”
“唉,又没办法,又舍不得让,听天由命啦?”
“想找领导摸摸底儿,再定我的路程。”
“金发,到底定个啥路程,你得仔细想想。咱们哥俩好一场,说心里话,我真替你捏着一把汗。你跟人家脱产干部不一样。人家今天这个区,明天那个区,党校学习个把月就许换了县,到哪儿都是领小米。你呢?你在芳草地躺着房子卧着地,你得靠土里长粮食吃,你得靠威信服人。上级领导要是把原来唱的那个调门儿一变,梆子变成了评剧,你就随不上弦、跟不上板儿,就得从台上翻到台下,听人家唱,看人家演。我说金发,你得往长虑,往远想啊!”
“是这样,是这样……”
“是这样,你又怎么办呢?你就干等着买票看戏了?要知道,果真到了那一天,你倒在高大泉的脚下,高粱糠的饼子,可不是好吞的呀!”
张金发听了这番话,本来就悬着的心更往高提了。自从他在芳草地掌了权,总是一方面追求名利,一方面又不断地写自己的功劳薄。他总觉着自己对领导是忠诚的,对革命是热心的,对群众是关怀的,对今天的村子是有贡献的。因此,他所得到的地位和荣誉是当之无愧的。可是这一春天的发展变化,却不知不觉中使他从精神上的十层高楼的顶尖一层层地落下来。如今他的要求已不再是“一村之长”,只要能捞到个“半村之长”,他就满足了。当他忽然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里产生了一种少有的悲哀。
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满院子的积水冒着泡。
张金发一扭头,忽然瞧见他的上级领导那急行的背影奔了后院。他忘了自己没有披雨布,也没穿雨鞋,便冲出屋追过来,喊着:“王书记!王书记!”
雷声把喊声压住,加上王友清心里想着事儿,急着躲风雨,照直进屋没回头。
张金发淋了个浑身湿,追到屋子里,叫着:“哎呀呀,可把您给等来了!”
王友清被吓一跳,转身一看是他,就笑一下问:“你什么时候来的?快坐吧。这雨真大。”
张金发坐在椅子上,心里边又是一阵难过。
王友清抖落着雨衣。他没看张金发,也没有交谈,可是他能猜到张金发的心境,也知道他来到区里干什么。在某种程度上说,他跟张金发是“同病相怜”的。前些日子他到县里去,坐在谷新民县长那把藤椅上,不也是这般模样吗?当然,他们不尽相同。王友清比张金发心里装的事多,想得宽阔,看得远一些,追求的目标大一些。同时,他对领导者谷新民有着因为真实的尊敬而产生的思想的共鸣、认识的一致;又有因为思想的共鸣、认识的一致而进一步加深的彼此信赖和相依。王友清认识到,张金发对于他这个区委书记,因为缺乏深奥的理论和远大的理想做基础,所以尊敬是表面的,关系是浅薄的,因此,要求的也是单纯的“现得利”。张金发是他亲手培养和提拔起来的。那时候王友清思想也不开展,家庭观念也很深,跟张金发的共同语言多,一块儿谈得来,私人感情压过了领导关系。近来因为谷新民的帮助,王友清已经跨上了新的层次,就觉得张金发的思想境界跟自己大有不同,很不得力,不知不觉的有些疏远。如今是领导关系压过了私人感情,几乎到了公事公办的程度。尽管王友清渐渐地看到了这一点,他对张金发还是自觉或不自觉地使用“偏心眼儿”。因为张金发确实需要他,他也不能没有更多的类似张金发这样的基层干部作为推行工作的支持者。……这一大堆复杂又微妙的关系,使得王友清常常自欺欺人地认为、也向别人推荐张金发是最优秀的党员,最有能力的村干部。
前几天,就是梁海山从燕山区回县跟谷新民碰头的那一次,这位县委书记找王友清交换了意见。所以王友清能估计到芳草地的状况,也能猜到现在张金发来找他,是来向他告状。被告虽然是个一般党员,这个党员却得到县委的第一把手支持。王友清比张金发站得高些,自然看得远些,对这个问题权衡得也就更全面周到一些。同时,他作为区里的第一把手,在答复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必须注意“原则”,掌握“分寸”,讲究“方式”,顾全“大局”。于是他今天对待张金发就不像过去那样见了面主动地询问工作情况,热情地加以指点,而是显得多少有点冷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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