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一部
(115)
这两个人,可算“兄宽弟让”。他们从不吵嘴,从不红脸,也从不开玩笑,彼此很恭恭敬敬,又像干萝卜缨熬的汤那么清淡寡味。他们的父母认为这样最合乎秦家的传统标准。因为秦富跟秦恺就是这样的关系。他们和气一生,也淡薄一生。在当时的农村里,像秦富这样的庄稼主儿,兄弟分家的时候,是各种各样吵架中最复杂、最剧烈的吵架,是吵架范围里的高峰。因为这个时候,要决定私有财产的最后归属和所有权问题。分给你了,就不是我的了;分给我了,就不是你的了。谁不红眼呢?在这红了眼睛的关键时刻,他们可以为他们死去老娘的嫁妆里的一个只剩单个儿的胆瓶,这胆瓶又是缺了耳朵、摔豁了瓶口的,而吵得动刀子。没办法开交,只好动请亲友说和、抽签,最后平息收场。这期间,他们要轮流管亲友客人们两天烙饼摊鸡蛋。手头紧,就去借,也得这么办。秦家上辈兄弟却不是这样的。他们分家的时候,头天晚上连姥娘家的人都不知道,左邻右舍更没有发现丝毫迹象。哥俩、妯娌没吵没闹,和和气气,更没有请客、动说和人,只在写分家单那个晌午,给中保人和写字先生做了一顿花椒叶炸酱过水面。可是弟兄两个至今不来往,也很少说话,却又是在分家的时候结下的疙瘩。秦富常说:“一家人吵架最不合算,不管谁输谁赢,都添不了东西。我不干那种上当的事儿。”
秦文庆离开他哥,穿过堂屋,来到后院。
后院里的菜畦都整出来了,好像刀裁笔画的,又平又齐。后院门也打开了。从这儿能看到刘祥家那所空宅院,院里有一棵桃树,开着粉嘟嘟的花团,像云霞一般。
秦富变成了木匠,蹲在菜畦边上,乒乒乓乓地修理着一张使坏的旧木犁。他见儿子走过来,就说:“来,快给我扶着点。你看,才使几天,就坏成这个样子了。”
秦文庆赶快过去,扶住木犁的把儿。
秦富继续敲打着,又说:“这么早就收工啦?坷垃砸净了没有?可不能留下,将来它要咬小苗的。”
秦文庆带着几分讨好的意思回答说:“全砸净了,一点也没剩,像用罗筛过一般。”
秦富又问:“你扒开土看看没有,种子该扭嘴了吧?”
秦文庆根本没想到过干这个事儿。因为需要,他对爱打小算盘的爸爸说了一句假话:“我看了,有的扭嘴了,墒情不错,种下的早嘛。”他说着,看看爸爸的表情,又说:“刘祥大叔家的地,不要说下种,到今天还没有耕哪!”
秦富“嗯”了一声。
秦文庆想先唤起他爸爸的同情心,再谈正题,就试试探探地说:“开头,大婶突然病了,请医生、吃药,折腾了好几天。没想到刘祥大叔又砸了脚。一事接一事,把种地的事情耽误了。眼看季节就要过去,地要不下种,没个收成,他那一家大小这一年可怎么生活呀?”
秦富端详着那木犁修理得合格不合格,信口回答儿子说:“庄稼人,地是根本嘛。”
“好多人都替他家着急作难……”
“庄亲爷们一个庄上住着,别人过好了,比别人过穷了强。虽说咱们求不着谁,起码不用担心他们穷得揭不开锅,偷着摘你的豆角子,掰你的棒子吃。”
“别的家牲口人力不凑手,地还没种上,对刘家的难处,心里急,帮不了他。”
“唉,这年月,谁能顾谁呢?”
“咱家地种上了,想让咱家给他耕耕地……”
秦富听到这句,停住手,盯着儿子的脸问:“他找你了?”
秦文庆见爸爸没有着急,心想有门儿,就说:“别人替他找的。”
秦富笑笑说:“我琢磨着,他该找上门来了。”
秦文庆没想到他这个爸爸,一下子变得这么开通,真想像别人家的儿子对爸爸那样,跟他亲一亲,乐一乐。他问:“您看咱啥时候给他家耕呢?他们还等着我回话哪。”
秦富说:“这得看看啥吃食,啥……”
秦文庆连忙说:“他家的粮食钱都给病人治病用了,咱们就别到他家吃那三顿饭了。您看怎么样?”
秦富说:“行。”
“您真好。这才叫团结友爱!”
“啥爱不爱的,反正给谁干也是干,在本庄干,比到外村强,来回少走路,人和牲口都省点力气。”
“宜早不宜迟,那就明天动手吧。我去告诉他们。”
秦富拦住儿子:“你别急。到底啥价呀?”
秦文庆一愣:“什么啥价?”
秦富向儿子伸出手掌,说:“咱给他耕一亩地,他给咱多少工钱呗。不管饭得多给点儿。”
秦文庆着急地说:“他哪掏得出工钱呀?……”
秦富一眨眼,说:“眼下拿不起,折成粮食,秋后给也可以;利息多少,我不在乎。”
秦文庆说:“咱们帮人家,不能跟人家计算这些。”
秦富一翻白眼:“白给他干?”
秦文庆说:“以后刘祥大叔病好了,给咱们补人工。”
秦富摇着脑袋,说:“我们人工还用不完呢,用他的干什么。要是不掏钱,那就别说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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