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连载之《金光大道》
第一部
(69)
高二林觉得嫂子说的有道理,可是他仍然坚持着起了牲口棚,给驴拌上草,这才吃饭;放下饭碗,给他的小侄子擦干净手脸,朝外走的时候,又顺手替嫂子堵上了鸡窝。
劳动是他的习惯。他酷爱庄稼院琐碎的操劳,或是野地里繁重的体力活动,就如同他哥迷恋工作,秦文庆喜欢书本,滚刀肉贪吃烧酒,张金发追求地位,等等,是一个样的,但又有所不同。他在一个以吝啬出名的小客店主人手下当过几年伙计,实际上是一个最苦的苦力。他恨那个人。可是,有时候,他又不知不觉地惋惜自己的身上缺少那个人的一套过日子的本领。他喜欢这个“平平安安”的新社会,迷恋就要发展起来的小日子,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他来的高台阶,往日的热心观众,早就来到锁着的门口,香椿树下,或是民校教室里等候着了。他赶忙点了汽灯,生上了炉子,摆好了桌凳。
接着,男演员们一个个地来了。他们议论起昨天晚上吵嘴的事儿,还有朱铁汉今天找文教助理的事儿。因为没有个领头的,大家乱乱嘈嘈地说笑打闹了一通,又觉着有点没意思,有的走了,有的一边等着一边看开了书,或是写开了字儿。
夜已深,没有等到朱铁汉,只见吕春河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对大伙说:“今个不排练了,都回家休息吧。”
大家围上他,问朱铁汉回来没有。
吕春河说:“我从傍晚一直在他家等到现在,还是没回来,不知他是到谁家去了。怕你们着急,来说一声。”
大伙又问,要不要找村长请示请示。
吕春河说:“我刚才走在路上,听说周丽平她们几个在村长家吵嘴。她们还要演过去的节目,村长不答应。我得马上看看去,要不又吵起来没个完。”
大伙听罢都很扫兴,嘟嘟囔囔地跟着吕春河走出高台阶,四散着回家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高二林一个人。别人呆够了抬腿就走,他得在离开这儿之前,把一切东西收拾干净。特别是汽灯和火炉子,一个要熄灭,一个要封住;别人替他干他不放心,今天也没人顾上抢着替他干了。
他本想立刻办这些事情,又打算等等朱铁汉。他跟朱铁汉是比较要好的。自己缺少点痛快劲儿,倒很喜爱朱铁汉那个痛快人。昨天俱乐部的人闹别扭,他暗暗地站到朱铁汉一边。当然,他是无能为力的,既不会解劝,也不想管那么宽。他希望俱乐部再热闹起来。尽管他一天到晚把全部心力都投放到劳动和过日子上,毕竟是个年华正茂的青年,还有不少多余的精力;而俱乐部恰好是消耗这些精力的场所。俱乐部要是垮台了,晚上回到家,除了逗逗小侄子玩,再没有别的事情做,那可太使人发闷了。他独自坐了一会儿,仍不见朱铁汉到来,就站起身,伸伸坐得发酸的腰,舒了一口气;朝门口外边一看,忽然发现下起了小雪花,飘飘洒洒,院子、墙头、高台阶都显出一种白光光的颜色。他赶忙转回身,收拾东西;先把水碗拣到一块儿,接着扫地。他是个细心的人,干什么都细心认真。这点事儿要是放在别的小伙子身上,三下两下就毛毛草草地弄完了,他却收拾了好大工夫。
他扫净地,盖住火,把铜锁攥在手心,刚要熄灯,忽听外边台阶上有人跺脚。
他冲着外边问:“谁呀?”
没人应。
他又喊一声:“谁!”
还是没人应。
他一步跨到门口,只见屋檐下边站着一个人。借着从窗户纸透出的灯光,他看到那个人是女的,头上戴着一条鲜红的围巾,小雪花像成群的蜜蜂,在那上边飞舞。
他改用温和的口气问:“怎么还没走哇?”
那个女人动了一下。
高二林又说:“走吧,我要熄灯锁门了。”
那个女人突然“咯咯”地笑起来。
高二林简直被闹得莫名其妙,傻愣愣地站在那儿,不知道应该再说什么好,同时又有点为难:一男一女,在这儿呆着不方便;硬要熄灯锁门不管人家也不太合适。
沉默了一阵儿,那个女人又跺跺脚,开口了:“真冷。炉子里的火灭了吗?”
高二林机械地回答说:“没。”
那个女人说:“让我烤烤吧。”她说着,从高二林身边走过,进了屋,拉过一只凳子,坐在火炉子跟前;接着又不慌不忙地解下围巾,放在桌子上,伸出手来烤。
高二林朝屋里边瞟一眼。他看出她是一个二十多岁青年妇女,两道弯细的眉毛,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乌黑的头发剪到齐脖子根;素花布的棉衣服,裹着丰满健壮的身体。他立刻认出来了,这妇女是紫茄子的堂妹、冯少怀的小姨子钱彩凤,从香云寺到芳草地串亲过节。这几天钱彩凤常到俱乐部看热闹,总是早来晚去。他们没有打过招呼说过话。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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