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金光大道》
第一部
(31)
五 鼓吹
刚过晌午,那些吃饱了,喝足了,或是抽够了烟的人,离开热炕头,陆陆续续地奔高台阶的会场上来了。前街、后街,还有小胡同里,到处是庄稼人欢乐的说笑声和有力的脚步响。
冯少怀一手提着旱烟袋,一手捏根苕帚苗剔着牙,走出他家的大车门。他在门口略停片刻,前后左右地瞧了瞧。他背后的院子里,表侄和童养媳妇正给牲口铡草,女人吆喝他的小儿子别到牲口跟前去玩。他又朝他的左邻“小算盘”秦富家的破门板瞥了一眼,这才一边朝前走,一边想着心事。为什么突然召开群众大会,里边到底是什么馅,他不摸底;对今天自己的“冒险”行动,会引出什么结果,也觉得很难估计。解放以后,他担着惊慌度过第一个年头,忍着怨恨度过了第二个年头,一宣布土改结束,一号召发家竞赛,又从区委书记王友清那儿摸了底儿,于是他提前跨入了第三阶段,那就是报复。他跳出来买大骡子示威,是全套打算的第一步,是“火力侦察”,试试这个新政策的真假虚实,看看那些积极分子和翻身户,能不能容许他东山再起。能成功,就迈第二步,别人趁水和泥,他要借水行船,大干一场,把失掉的和没有得到过的东西都捞到手;不能成功的话,就把另一条腿缩回来,再接着忍耐,看时机再打算盘。不论等到什么时候,或是用什么手段,他都要干一场,让他这样规规矩矩地呆到死,他不干。自从早年间他在芳草地一下子租种了一百亩地的那时候起,同时有一种精神要素注入他的血液里:那就是必须在金钱财富上压过芳草地的一切人,而不能被芳草地的任何一个人压着;这个怪东西是他的习惯嗜好,也是他活着的目的。
他这么想着,迈上了高台阶。
后边有人追上他,故意跟他拉着近乎:“少怀大哥,你来得早哇!”
前边有人停住,回过头来,向他讨好地笑着:“少怀,你吃饭啦!”
冯少怀也用同样的热度和声调回答他们。
在院子里的香椿树下边,好几个人又把他围上了:
“听说天门镇的牲口市比前些天热闹啦?”
“大牲口都是从古北口外边过来的吗?”
“是政府订价,还是真的由买主和卖主自己商量呢?”
…………
冯少怀装着烟,跟别人对着火,轻轻地吧哒着,不慌不忙地回答着这些热心的询问。他把镇上的牲口市描绘得繁华无比;把那些从口外和京西过来的大小牲口夸耀得活灵活现;谈到“贸易自由”,他更是满口称赞。
周围的人都被他说得不住地咂嘴,有的“嘿嘿”地直笑。
比起往日的群众会,今天参加的人很踊跃。五间打通了的北房里,差不多都坐满了人。妇女们说说笑笑,青年们打打闹闹,壮年汉子们交头接耳地谈论着过日子的正经事情,老头子们从嘴里喷吐着烟雾,加上大声咳嗽,把会场搞得嗡嗡乱响。
每逢开会,主持会场的人都在东边,那里有一个大八仙桌子。桌子前边坐着的多是一些翻身户。这本来是土改那会儿为了举手表决一些问题,让他们集中坐在前边,点人数或是发表意见的时候方便。后来习惯成自然,这些人一进会场就奔这边。老贫农周忠的老闺女周丽平刚跟秦文庆把这个会场收拾完,正站在这伙人中间,捧着一张小报给大家念新闻。她从小就爱看戏、爱看唱本,识了几个字。土改那会儿,工作队的一位女同志又常教给她。这样一来,她虽然没有正式上过学,如今看一般文章,几乎没有多少生字。加上她是俱乐部剧团的骨干,又有一副好嗓子,朗诵起来,干脆利索,十分好听。她这会儿正念一篇朝鲜前线的战地通讯,其中有一段写着几个志愿军女战士在火线上抢护伤员的故事:说她们黑夜冒着炮火战斗,不仅完成了抢护任务,还活捉了两个美国鬼子。她对这段文字很有兴趣,语调带着感情,反复念了三遍。
周丽平的哥哥周永振,是一个快活的小伙子,细高个,二十四五岁,新当上治安小组的成员,也是在公事上热情积极的分子。他听到第三遍,想再听点别的新闻,就插了一句说:“丽平,你给大伙念念江南一年收三茬庄稼的新闻吧,听听那个可有意思极啦!”
周丽平得意的朗诵被打断了,挺不高兴地说:“朝鲜前线的新闻,是关系着每个农民的新生活、好日子能不能保住长远的大事儿,大伙儿都关心,都想多知道,你偏打岔;再说,报纸上啥时候有你想看的那个新闻啦?”
周永振认真地说:“有,没错,我听爸爸念叨过;就在前两天,他从村公所借的报纸上。”
周丽平从凳子上抓一卷子报纸扔给他:“你找!”
周永振没有妹妹学习用功,识字不多,明知妹妹是故意难为他,就冲着大伙儿笑笑说:“看起来比别人多有一点什么都好;多认几个字,也能欺负人!”
大伙被他的话逗乐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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