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金光大道》
第一部
(3)
高大泉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一个跪在地下的小女孩旁边,连声地吆喝着。那小女孩约有七八岁,大概因为跪久了,累了,两只又瘦又小的手按着地,脑袋低垂在破棉袄的前襟上,蓬乱的头发上插着一根草棍儿。
忽然,又传来一阵撕人心胆的哭叫声。一个披散着头发、光着脚丫子的女人,朝河堤那边跑;她的身后,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一边追一边哭叫:“妈你别去死!妈你别去死!我再也不喊饿了!……”
高贵举拉着高大泉赶紧往街里走。
一个好像集镇官府的大门前边,挤着一群愤怒的庄稼人。
一个瘦骨嶙嶙的老头,瞪着两只发红的眼睛,往前猛挤,声音嘶哑地喊着:“你给我道儿走,你给我道儿走!”
几个拿着枪的人,护着一个穿长袍马褂的胖子。胖子横眉立目地训斥那个老头:“你这是耍赖。没道走跟我说得上吗!”
一个农民说:“你在他家屋前垒墙,屋后挖沟,有道你不让走,不朝你说朝谁说?”
另一个农民说:“你们有钱的人,出门的时候,都把腿卸下来扛在肩上吗?天下有你这么赶尽杀绝的吗?”
穿长袍马褂的人立刻又换成一副和气的脸孔,对众人说:“诸位别听这个老家伙胡唚,他是疯子……”
那个瘦老头已经蹿到他的跟前,指着他的鼻子喊:“我是疯子!我是让你们有钱的人逼疯的呀!我爸爸借了你家二斗高粱,给你喂一冬牲口,算是顶了账。他死了三十年,你又拿着借单子找我,夺走我门前那一块命根子地。我们一家人要饭、挑水,从地上走一走都不行。你成心要把我们穷人困死呀!反正也没活着的道儿走,我今个跟你拼了!”他喊着,一头扎在那个穿着长袍马褂的人身上。
高贵举又拉着高大泉往前走。
高大泉小脸涨红,两只眼睛好像要冒火,牙齿咬得“吱吱”响。他推着高贵举的手说:“你自己进街里去吧,我到西边那个村子要点去。”
他端着一只破碗,艰难地移动着两只绵软无力的脚丫子,脑海里总是闪动着那个头上插着草棍儿的女孩,那个追赶寻死的妈妈的男孩子,那个发了疯的老头子。他终于走进镇子西边的一个村庄,很远就看见一座高大的门楼,一条黄毛大狗卧在那石头的台阶上。他惶恐地走到街心,想从那个大门口前边穿过去。就在他刚刚迈出五、六步远的时候,只听得“呲”的一声,一个黄乎乎的大家伙蹿到他的跟前。他先瞧见了两只凶恶的红眼珠,四个尖利的牙齿,像盆子一样的大嘴——正是那只大黄狗,朝他疯狂地叫着。他眼睛盯着步步逼近的恶狗,朝后边退,忽然瞧见门道里走出一个小孩子。这孩子跟“积善堂”的孩子也不一样。“积善堂”的孩子穿的是袍子、马褂,后脑勺留着小辫,戴着金银串串的脖锁;这个孩子穿着一身白,戴着大盖帽子,腰上扎着皮带,手里拿着一把小马刀,完全是洋式的。高大泉赶紧冲着那孩子喊:”快瞧你家的狗!”
那个洋式孩子向他端详一眼,又呲牙一笑,说:“嘿,好极啦,是个山东小侉子!咬,咬,咬这个小侉子!”
高大泉气得骂了一声,转身就走。凶恶的狗追上来,一口咬住了他的脚脖子。
高大泉感到一阵裂心般的疼痛。他举起手里的饭碗,朝狗的头上猛砸过去,就咬着牙,一口气跑出了村口,跑进一道土沟,摔倒在坡坎上。他喘口气,抓一把土堵住流着鲜血的伤口,又顺着沟往前爬。
他爬呀,爬呀,爬不动了,只好停住,想歇歇再爬。土沟很深,看不到野地,也看不到太阳,只在西坡的上半节投过一条光亮。他忽然瞧见在那条窄窄的光亮里映现出一个人影,扭头朝高高的土坎子上一看,那儿站着一个人。
这是一个又高又壮的大汉,背后的阳光给他镀了金似的,显得更加魁梧。他四方脸,笤帚眉,又大又亮的眼睛,满腮都是黑森森的胡子茬儿。他穿着破旧的黑裤白褂,肩上挑着担子,一头是水桶,一头是筐子。他把高大泉上下打量一下,问道:“小老弟,这是干嘛哪?”声音轰轰响,好像打雷。
高大泉两眼盯着这张和善的脸孔,听着这句亲切的询问,好像见到了爹,见到了娘,见到了亲人,“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大个子赶忙放下担子,跳到沟里,蹲下身子,扳起高大泉的肩头,哄着说:“别哭,别哭,男子汉大丈夫,掉眼泪多没出息呀!怎么回事儿,快快告诉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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