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前进旅店》

（2）

 李队长一边整理东西一边问老支书：“咱们搬哪儿去呀？”

老支书捆着油印材料，笑着说：“前进旅店。”

王队长一边穿着衣裳一边问老支书：“在哪条街上，怎么没听说有这么个旅店呀？”

老支书正系着兜子带儿，停住手说：“咱们马上坐晚九点车回家，在车上住。你们看好不好？”

李队长说声“好”，又奇怪地问，“回家怎么叫换旅馆呢？”

王队长也纳闷地问：“坐车又为什么叫前进旅店呢？”

老支书回答：“因为两个原因。”他看看墙上的电表又说：“有话路上讲，快动身吧！”

他们带好了东西，出门登上了公共汽车。汽车在大街上奔驰，在游动着人流的马路上前进。

他们下了汽车，到了火车站。

老支书急忙买了火车票，又跑到前边登上了车。

两个年轻人顾不上说什么，赶紧跟在老支书的后边。

夜车人不多，空着半个车厢，一个人可以占一个长椅子。老支书上了车就脱下他的白褂子，小心地叠起来搁在一边，拿过背兜放在一头，又脱了布鞋拍了拍，合在一起，撂在坐位下边。他这才顾上跟两个年轻人说话：“你们都累了吧？我是累了，咱们都睡呀。”他说着，往背兜上一枕，就舒舒服服地睡下了。

李队长也跟着躺下了，又欠着身子问：“老支书，车也坐上了，您得把两个原因说一说呀！”

王队长也躺下了，伸过脑袋问：“对呀，为什么又叫前进旅店呢？”

老支书又坐起来，一只手扳着椅子背，一只手摸着下巴颏，瞧瞧两个年轻人，笑了笑，很认真地说：“住旅店也是睡觉，坐火车也是睡觉；住城里的那个旅店是停住不挪窝地睡，咱们换的这个旅店是活动的，一边睡一边走，不是前进了嘛。咱们干部要带头参加劳动，就跟这个火车头一样。咱们躺在城里一晚上不动，上级的重要指示，学来的先进经验，就得晚一天传达下去，社员也得跟着晚一天行动。咱们三个人玩一天不算什么，可是耽误了全大队的事，往一块儿一加，六百劳力，六百天，等于两个人白白过了一年。所以我说，咱们干部也得生着法儿带头珍惜劳动时间，一分一秒地往一块儿堆，就是生产跃进的力量啊！”

两个年轻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又都叭哒叭哒嘴唇，捉摸捉摸滋味儿，嗨，也对。

李队长很有兴致地问：“老支书，第二个原因呢？”

王队长也很有精神地问：“您快说给我们听听吧。”

没回答，老支书已经打起呼噜。

李队长心里挺急。可是他想，老支书就是开会的时候也比别的干部干的事情多，太累了，让他睡吧。这个年轻人没有再追问，又把自己的夹袄脱下来，轻轻地给老支书搭在肩上，也回去睡了。

王队长心里也怪憋得慌。可是他想，老支书不论走到哪儿也比别的干部想问题想得多，太乏了，让他歇歇吧。年轻人想到这里，也没有追问，又把自己的小褂脱下来，慢慢地给老支书盖在腿上，也回去睡了。

火车“呼隆隆，呼隆隆”，有板有眼地开动着。车窗外边，一会儿闪过灯光，一会儿掠过树影，一会儿过河，一会儿穿山……。

其实呢，老支书并没有睡着，等旁边这两个年轻人都打起呼噜，他还没睡着。他坐起来，左右看看，揭下小夹袄，走过去，轻轻地给李队长盖上了；他又提起小褂子，走回来，慢慢地给王队长搭上了。他朝车厢里瞥一眼，朝车窗外边瞥一眼，靠窗子坐下，从背兜里掏出一个用废账本翻过来订成的小笔记本，又掏出一个用布片缝的眼镜包，摸一个用面糊瓶改成的烟叶瓶。他打开本子，戴上老花镜，抽上大叶烟。字儿在跳动，眼镜在闪光，散着香味儿的烟，在老人家花白的头顶上盘绕、升腾……。

老支书一页一页地掀着笔记，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捉摸着。后来，他那两只深沉的眼光停在一段文字上：“……革命没到头，生产没到顶，心里觉着到头了、到顶了的人，是懒汉，是想着停下来不动啦。为一点成绩、一点胜利就洋洋得意的人，是眼光短浅，没有大出息的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