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铺满阳光的路上》

（5）

     过一会儿，大叔忽然低声说：“刚才我回到屋，真忍不住想叫醒他，一看他睡得那么香，又忍下了。我的心里高兴呵！头几年我就常常暗自琢磨：看社里这帮子年轻人多聪明，都是有出息的材料。咱们社里，确实需要有一批有学问的人，需要自己的知识分子。只是，那会儿社小力薄，供一批劳力上学，实在困难哪！”

    大婶点点头，过一会说：“这回进城念书，比不了在乡下，总得多给他带些零花钱。”

    大叔说：“他们有助学金，公家照顾得可周到了。”

    大婶说：“你总拿他当个小孩子。人大了，总要有自己的事情，腰里边不多装些额外的钱还行？”

    大叔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把我准备吊皮袄面的钱先给他拿去。反正我那旧面还能穿，对付几年，宽绰了再换。”

    大婶说：“我有，这一年我卖鸡蛋的钱，一个也没花。”

    来海听着老夫妻俩极为平常的谈话，枕头却被泪水浸湿了一片。几年来，他过的是充满幸福和欢乐的日子。在集体的大家庭里，他没有成为孤儿，人民公社里的每一个社员都是他的亲人；尤其支书夫妻两个，来海应当从爹娘身上得到的东西，老夫妻都超额地给了他。自己将该怎样报答这个集体呢？

    老夫妻俩什么时候睡下的，睡了多久，他不知道。当他又一觉醒来的时候，窗棂纸上已经爬上了一丝阳光。他们已经把东西都整理好，饭都做熟了。

    来海一边穿衣服，对大叔说：“大叔，我很喜欢拖拉机，也想上农业机械学校，可是我不去。这几年，大伙好不容易把我拉扯长大，刚刚能干活了，我该多为社出些力。”

    大叔说：“有这份心很好，很对，永远不能忘了集体，不能忘了咱们公社。不过，送你上学，多学点文化，多长点知识，正是为了让你多多给社出力气。快准备吃饭吧，一会儿就出发了。”

    大婶端上饺子。老人家眉开眼笑，一边往来海的碗里夹，一边忍不住高兴地说：“你两个哥哥一落生，我就跟你叔说，这回，咱家一定要供个念书的人。穷呵，反动派呀，都不让我称心如意；这回你可赶上好时候了。”不知怎么，她说着说着眼圈红了。

    吃过饭，大叔赶来一辆三套大马车，停在门口外边。驾辕的、拉梢子的，都是最出色的骡马。大叔进屋来，乐呵呵地问来海：“你还记得吧？那年一个夜里，我把你从北流泉背回来，路上我说，将来出门坐大车？”

    来海把一口香喷喷的饺子咽下去，回答说：“记得，我永远也忘不了。”

    “好，学了本领回来干吧，争取出门坐汽车！”

    在一旁正给来海打点包裹的大婶含笑插言说：“你呀，总是不知足，心眼就像长了翅膀。”

    大叔认真地说：“革命就是不断地干，满足还行？只要我们不松劲地干下去，什么都能创造出来！”

    几个小伙子和姑娘们，集中到一起坐上车出发了。这些人哪，都是庄户人家土炕头上长大的，打开家谱看一看，祖辈有几个进过学校门？更不要说机械学校了。社会主义集体化的道路，把他们引上幸福的天堂；知识的宝库，向他们打开了大门。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情景呀！乡亲们敲锣打鼓扭秧歌，欢天喜地地送他们。更多的人围着车，握着他们的手，倾心吐胆地嘱咐。他们担负着荣誉和期望，顺着这条铺满阳光的路向前奔跑！

    这时正是秋耕季节。连成大片的土地上，布满了热火朝天的劳动人群。新式步犁和双铧犁，被大骡壮马拉着，后边翻起闪光冒油的土浪。

    支书大叔满面泛红光，使劲挥着长柄红缨皮鞭子，两眼深思地望着路两旁的野地。走出了好远，他才回过头来，对着紧靠在他身边的来海说：“来海，你们看：咱们有这么多山头，有这么平的土地，可是，山是光的，地是干的。它像个很有力气的人，坐着抡镢头一样，劲头没有使上。不，不能让它这样下去，我们要让它满山开花果，满地清水流，长大米，生白面。这要靠力量，也要靠智慧，两样结合在一块儿。你们哪，多装点智慧回来，跟大伙一块干，早日实现农业机械化！”

    校园里的桃花谢了又开放，于来海又一次走在这条铺满阳光的路上——学习结束，回来建设自己的家乡。

    他手里攥着毕业证书，大步地向前走着。

    这条路更光、更平坦了。路南边是金黄漫山的麦浪；路北边是碧绿连天的稻海。红旗插在战地指挥棚上，飘扬在瓦蓝的天空。抽水机响在小河边，白花花的水卷到水渠里，滚滚向东。东方，是布满幼林的群山，是绿荫覆盖的村庄，是烟囱耸立的工厂……

    一个红色的东西，像一只小轮船，在麦浪里缓缓航行——呵，是康拜因收割机。

    头几天，支书大叔到学校里看望他，说社里要使用机器了。没想到这么快，家乡的人真的使上了机器。

    支书大叔正在机器跟前，摇着一面小红旗，指挥着方向。

    汽车往场里拉麦子，欢乐的人群跟在后边跑……

    于来海一面朝人群大声喊着，快步向前飞奔。是的，他从一个孤儿到一个有文化知识的劳动青年；他的家乡，从使人拉木犁到马拉步犁、双铧犁，而今使上了先进的机器，这是一段多么光辉的里程！

    年轻人，从今天起又开始了新的路程，自己应当怎样献身社会主义的农村建设？没问题，他将永远随着家乡一道，在这条铺满阳光的路上向前飞奔！飞奔！

                                            一九六一年一月二十一日

发表在《长春》1961年7月号。收入《蜜月》、《夏青苗求师》、《幼苗集》、《丁香》、《浩然文集》（二）、《浩然全集》第16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