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弯弯的月亮河》
(15)
俊玉挎着小包裹,摸着黑走出柴门,爬上月亮河斜陡的河堤,往芦苇镇的方向返回去。
天空高了,星星密了,嗖嗖的小风,擦着树梢刮,一阵儿大,一阵儿小,有点凉。
俊玉的心里痛苦,脚步沉重,哀叹自己的命不好。她刚一懂事儿就死了妈,跟好心肠的糊涂爸爸过日子。那日子逼着她,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得动大人动的脑筋,说大人说的话,做大人做的活儿。只有做梦才是她的最美的享乐。她小时候最爱做梦。有一回,她梦见自己闯进了神秘的县城,看到新奇的玩艺儿,比如不用骡马拉就会跑的车,不用添油就能点着的灯,还有拿一条线就能传话——两个人离着好远,只要一摇铃,你就能听到我说话,我就能听到你说话。这些梦境,是妈妈留给她的唯一精神财富。妈妈刚跟高桌一样高,就在一家公馆当使女,见过不少世面,常常给没离开过芦苇小镇的俊玉讲那些奥妙的事儿。妈妈死去几年以后,爸爸忽然也爱跟俊玉津津有味地谈论起城市里的天堂生活。爸爸常说,要想开开眼界,尝尝那种美日月,就得攀个阔女婿。爸爸还说,金连城家最有钱,将来金连城准到城里做官。俊玉要是嫁给他,他就能带上俊玉到城里住公馆,爸爸也不用摆烟摊受罪受气了。于是,俊玉做开了“白日梦”,竟然用爸爸的这一张前程画儿把心里喜欢的柳顺给盖住了、挤走了。昨天台上的一出悲戏,今儿个下午家里的一出丑戏,使俊玉猛然醒来:梦都不是真的,别信、别上当!爸爸给她的那张画儿被她撕掉,柳顺又回到她的心里。她决心不再做梦,要象梆子戏里的那个王宝钏那样,不嫁豪门嫁穷汉;要象牛郎织女那样,一块儿靠双手过日子。哪知道,又是一场梦!一场没有做起来就破碎了的梦!
她走着想着,回头看一眼,灰暗中的小杨树屯已经很模糊,堤顶上的路倒特别清楚。这条路朝前边的一端,连着芦苇镇,向后边的一端却通着三里远的龙王庙,距离龙王庙挺近的河湾处有一座草浮桥,过了桥就是直达县城的大道!我俊玉没个妈管着,都从小小的年纪活到这么大,如今除了被财主糟践就是寻死,难道说我就再没有别的办法活下去了吗?我不老不小,此时也没给拴着捆着,为啥不离开这块鬼地方,远走高飞,到那有汽车、有电灯、有电话的大城市闯一闯运气呢?我可以进工厂做工;顶不济,就象妈妈年轻时候那样,去给人家当使唤人,照样儿能活!要活着,好亲眼看到害人的金连城将会得到啥样的报应;要活着,好熬到个出头之日!
俊玉想到这儿,觉得黑夜里大放光明,眼前展现出一片美好的新天地。她又一次鼓起勇气,要跟命运抗衡,尔后终于转过身,背冲芦苇镇,面向北斗星,快步如飞地顺着月亮河的堤埝走下去。
十一
柳家老太太赶忙溜下炕,穿上鞋,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往外走。她想追上俊玉,留下俊玉,哪怕住到天亮再离开,也算对得起人家呀!要不然,准得为这事儿难受一辈子,儿子柳顺,也得有后悔的那一天!
她挪到柴门,四下张望,全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哎呀,这姑娘奔哪儿了?这可咋办呢?忽然间,她听到前边响起一串脚步声,越来越近,露出了身影,就一阵喜悦地说:“闺女,回来了?就是嘛,女的走黑路,多险哪!”
那人没搭腔,到了跟前才小声问:“你这儿是不是柳顺的家?”
老太太听出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就回答:“是呀。您找他?”
“我找谷家的俊玉,一个女的!”
“她刚走,回家了……”
“胡说,我是镇巡警所的,来抓她!”
“哟,那么个好闺女可犯了啥罪?”
“死罪!”
“啊……”
“别装疯卖傻,快把她交出来!”
“走了就是走了,不信你搜哇!”
冒充巡警的金连城把自行车靠在墙上,打着手电筒蹿进屋里,炕上地下翻个遍,连水缸都揭开盖儿看看。他随后跑出来,嘴里骂骂咧咧地推上车子,出了柴门,直奔河堤。
金连城一边爬堤坡一边心里想:“刚才,那个老太太没看清我是谁,就招呼‘闺女,回来了’,这证明谷家的俊玉真的离开了小杨树屯。那么,她既然看上了臭扛活的柳顺,怎么又离开了呢?在这样黑的夜里,能到哪儿去呢?以前没有打听过,北边和河东岸,有没有谷家的什么亲戚朋友,也许会觉着柳顺家不保险,转换到安全的地方去躲藏吧?”
未完待续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