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细雨濛濛》
(5)
她怕被溅一身泥水,把身子扭向靠庄稼地的一边。直到车轮声和马达声变小,泥水的激溅声消失,她才恢复原来蹲着的姿态,把熟睡的孩子搂紧一点儿——她又感到濛濛细雨的存在,同时觉着后背冷嗖嗖的不舒服,两条腿酸麻得发木,很难受。
“您怎么啦?”
猛然间,她身旁,也就是路边上,传来这样一声询问。声音不大,显着很有力量。
她很小心地抬头观瞧,从下往上地观瞧。
一双大脚,穿着新式的、烟色的、人造革的凉鞋;两条粗腿,穿着灰色弹力呢的制服裤子;小面板一样宽阔的胸膛,穿着石榴红色的腈纶背心;壮壮的膀子、方方的脸庞,睁着乌亮而充满疑惑的眼睛。
她不由得吃了一惊,胸口忍耐不住地“怦怦”地跳荡起来。
那个人同样地愕然一愣,不由自主地喊一声:“是你呀,綦桂云同志!”
她,綦桂云,慌乱过后,听见这一声问话,一面强作镇静,一面本能地警戒地绷起脸来,就像他们当年头一次见面的样子。
五
说他们第一次见面,实际上是第一次相亲。因为他们过去相识,都在公社机关驻地的那个盘山村的中学校念过书。
在那所中学校的女学生里边,她,綦桂云属于拔尖儿的。她爸爸在世的时候,既是有名儿的枣树把式,也是受四乡农民推崇的看风水的阴阳先生;明面上,在林业队拿着常年固定的高工分,暗地里,请他看风水、选阴阳宅和驱邪气的人们,也不少往兜里塞钱,或是往家里提酒瓶子和挂面、点心包儿。因此上,老头子把日子闹得挺富裕,没愁过吃喝花用。外加上綦桂云的老妈妈善于计算,巧于安排,使得五个闺女在院里吃食不屈嘴儿,出门上镇穿戴得极为体面,哪个手里都有几个“体己”钱,随着自己的心意花用,或是在柜子里保存。綦桂云这个收胎的小女儿,被老两口当成宝贝,想干什么买什么,从不驳回。光凭这一条,在穷山沟中学校的女学生当中就难找对儿了,再加上她长得健壮,有一张白里套红的脸蛋儿,有一双乌黑闪亮的眼睛,有一个活泼、大方,又好在人前拿尖儿抢上的性格,更加惹人注目。许多同学都带着悲哀而又有点儿嫉妒的心理说:别人的书白念,终归得回村修理地球挣工分去,只有綦桂云有条件升学,有希望进城拿工资、端铁饭碗。当时,綦桂云也同样地满怀信心。因为家里肯花钱供她念书,老父亲临死的时候,还嘱咐老伴儿:“小五要强,有出息,得供她把书念出来;我闭上眼,断了来钱的路,你就是溜瓦片、抽檩条卖,也别在半中途把她给拉下来!”
有谁能料得到,她在双桥镇考高中落了榜,补习一年重进考场,又一次名落孙山!綦桂云没脸来个“三进宫”:再补一年,再考不上怎么办?再说都二十虚岁了,跟一伙半大丫头和小子站在一块当中学生,实在难看。不待别人动员,她就自动放弃了升学的念头。对自己这样没出息,她很不好意思,羞于见人,连门儿都不爱出;闲闷了,就跟老妈妈学针线活儿,做起她以往最为轻蔑的描花绣云子的勾当。实际上是在无聊地打发愁闷的日子。
三姐刻薄,四姐嘴尖,平时待人不厚道。那会儿,她们都找到称心如意的未婚夫,等着出嫁,准备嫁妆,各自打着离开娘家老窝,另安排新安乐窝的小算盘。
她们在高兴的时候,拿小妹妹寻开心:
“哟,你不是发过誓一辈子不摸针,要买现成的穿,要用机器扎着穿吗?”
“噢,秘密地找下对象了,提前做起当男人的媳妇、当孩子的妈妈的准备啦?”
每当她们遇到不如意的事儿,反过来又拿小妹妹当出气的窟窿眼儿:
“你不是能吗,咋不到双桥镇上高中、到北京市上大学去呢?”
“你不是有志气吗,咋还让我们流汗挣分,供养着吃闲饭呀?”
綦桂云被挤得急眼了,有一回跟三姐对骂一通;有一回跟四姐交手打了一架;到队部跑了两趟,就报名参加了修水库的青年突击队。
大队人马定下出发奔工地的日子。临出门的时候,她对两个姐姐宣告:“你们不要瞎着眼把别人看成是泥捏的、气吹的!我不缺胳膊不短腿,我能搞社会主义,我能自己养活自己!”
她实在太缺乏人生经验了。“搞社会主义”和“养活自己”,并不象粗脖子红脸说大话那么容易。她挑了一天土下来,两个肩头就肿成包,用手摸都疼痛难忍;两只脚打满血泡,每一着地,都如同用针扎一般揪心扯肝。收工的时候,开头她被裹挟在乱乱糟糟、疲惫不堪的队伍里边走着;到后来,竟不知不觉地从人群里退出来;再后来,她被远远地丢下,再也看不到伙伴们的踪影,再也听不到伙伴们的声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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