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细雨濛濛》

（3）

 三

     她不是一时糊涂，也不是不会巧为安排。比如，让丈夫把他们娘儿俩送到橡树坡的村口，别进街，也别进院，就悄没声地回转双桥镇，这就挺方便，而且这类事儿，在日子过得紧巴的庄稼人来说，并不十分稀罕。

    她没这样做，另有原因，那就是为了过日子。家里养着鸡、喂着猪；虽说没有怕谁偷走的贵重物件，总还放着铺的和盖的东西；如若丢失，就得睡光炕板儿，挨冻。

    昨儿个晚上，她忙到小半夜，把给猪吃的料用石碾子压碎，把喂鸡的菜用破刀剁烂。临出门儿，再三地嘱咐丈夫：

    “猪可得按时按顿喂。”

    “行。”

    “猪正上膘，饿一顿也不得了。”

    “知道。”

    “鸡窝可别忘了堵。”

    “没问题。”

    “鸡下蛋，才有零钱花；让黄鼠狼拉一只走，该是多大的损失？”

    “记下了！”

    “那猪食……”

    “唉，你怎么变得这么罗罗嗦嗦的！”

    她的话被丈夫给打断，而且是非常之不耐烦地、生硬地给打断，但她不仅没有表示出生气的样子，反而不无抱歉意味地苦笑一下。

    她暗自地想：丈夫不傻不呆，又不是孩子，把事情交代一下就算了，何必这么反复说呢？自己是变得嘴碎唠叨啦，跟在娘家当姑娘那会儿的天真活泼、爽快干脆的性子，简直成了两个人！就是跟刚出嫁、当新媳妇的情形也大为不同了。那会儿该做就做、该吃就吃、该说笑就说笑，无忧无虑的，多么轻松自在！那时候哥仨在伙里过，不当家，不理财，也就没啥心可操。只因为妯娌间过不到一块儿，吵了几场架之后，终于在今年春天写了分家单。所谓“分家”，极为简单：三座房子都是伙里盖的，各人仍住各人的；家具也没多少，大小一搭配，扒成堆儿，一抓阄，抓到哪堆就要哪堆。最惊人的数目字是欠下的陈债和新债。两位已经瞑目九泉的老夫妻，娶一个儿媳妇操持一座房，欠下一笔债；三个儿媳妇娶到家，他们就认为既对得起祖先，也对得起后代，便先后心满意足地死去了。

    仨儿子和仨媳妇正为卸下身上的债务包袱奔波，而且彼此间不宣而战地比着劲儿、拚了命地奔波，谁也不甘心让另外两个超过去。

    她被孩子拴住了手脚，再要强，再能干，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丈夫成了一家的顶梁柱，是争气的靠山，是露脸的希望。如今这样大热的天，为了送他们娘俩一趟，让丈夫来回跑四十多里路，得受多大罪，得误多少活计。

    丈夫送她过了小桥，上了新修起来的大道，忽然收住脚步问：“你们娘俩明儿个回来吗？”

    她回答：“苦扒苦掖地忙了一个麦收，都没顾走一趟，好不容易捞个喘气的时间，我得多呆几天。等孩子姥姥病好了再说。”

    丈夫说：“二姨兄昨天告诉我，庄稼一挂锄，就托人在天津找个小工做。”

    “你呀，为啥要跑那么远呢？”

    “近处有活路，没后门也进不去。不活动着点儿，咋闹点儿钱花。”

    她边走边说：“我看你不如学木匠，如今手艺人最吃香，最挣钱，也最保险。”

    丈夫边跟着走边摇脑袋：“我这岁数，除了拉大锯，干粗活儿，技术性的细活儿学不会了。也没人肯收我当徒弟。”

    “那就学铁匠！”

    “就我这半拉身子的体格，抡那大铁锤，一天就得趴炕！铁匠也都是收儿女和亲戚家的人搭帮传艺，咱认识张三，还是认识李四呢？”

    她坚持说：“不管怎么着，得设法儿想点生财之道；光靠包那几亩地，挤不出多少油水来……”

    丈夫打断她的话：“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我爷爷给地主扛活搬到这镇子上的；我爸爸也给地主扛了半辈子活，受了半辈子剥削；只有到我这一辈才端上社会主义饭碗，不挨饿了，上了中学，还当了干部……如今实行新政策，就让我跟一些人学走歪门邪道，我穷死也不干。到天津做小工去，我也要给公家干，不去给闹发财的私人当奴才卖命！”

    她笑了。是苦笑。因为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小夫妻的看法总不能很靠拢，尽管没有明明白白地摆出来争论一番，彼此都知道不一致，也难一致，就都心照不宣地采取回避态度。她苦笑过后，忙转话题：

    “你跟二姨兄动身到天津去之前，捎个信儿，我立刻就回来。”

    丈夫说：“早点回来吧，我想孩子……”

    她一撇嘴：“拉倒吧，孩子一哭闹你就发烦；在外边多住几天，让你多清静几天不好？”

    丈夫左右看看，小声说：“我想你呀！……”

    她伸出手指头，在丈夫的脑门子上使劲儿杵了一下：“真没出息！”

    丈夫也笑了。走了几步他又问：“你给我蒸下的馒头，够吃三天吗？”

    她回答：“这会儿是啥季节，熟东西搁三天还不馊了呀！”

    “那……那你不回来，我吃啥呢？”

    “哼，绕了半天大弯子，这才说了实话！不是想孩子，也不是想我；分明是怕我不回来，没人给你做现成饭吃挨饿！”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