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小山下，小河旁》

（23）

 姜美兰开口问：“这么晚，你跑来有什么事情呀？”

郭少清用很大力气，吐出低微而又简单的两个字儿：“想你。……”

姜美兰嘻嘻一笑说：“四个月，一百二十多天慢慢悠悠地过去了，今儿个怎么忽然间地想起我来了？”

郭少清这才想到，他和姜美兰果然有很长的时间没有见面了。确实有点儿奇怪，在这么多的日日夜夜里，怎么就没有像今天这般想念过自己心爱的姑娘呢？应该请求姑娘原谅。同时，也感到姜美兰对他有些冷淡。显然是生他的气了。他只好极力地压制住自己的冲动的感情，慌乱地坐在胡桃树下的一块长条石凳上。他有意地坐在一端，按着以往的习惯，把另一端给姜美兰留着。

姜美兰没有坐下，靠在两个人搂不过来的粗糙的树干上：“有啥事儿你说吧。我有点冷。”

郭少清憋了片刻，忽然问：“你认识巴平安不？”

“不认识，”姜美兰轻轻摇摇头，“从来没有听过这个怪名字。他是什么人？”

“地主巴福来的儿子。快四十岁了，今儿个结婚。硬拉我去喝喜酒，真别扭！”

“别扭什么呀？要不是我们搞极左，人家能打半辈子光棍儿？”

“你没见他们怎么抖神儿哪。又搭大棚，又请吹鼓手，就差招一帮子记者来给他们拍照片登报纸！”

“嘻嘻，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我明白你犯了红眼病。对不？”

郭少清听了这句话，脸上忽地一阵发热，一定通红通红的。幸亏天黑，她看不清。

“你还不知道哪，那女的原来跟田家老大留根搞过。”郭少清又摆出个新理由，来证明他的不满出于正义感，“论年龄，论相貌，还有人性、家庭，田家比巴家强百倍。那女的偏不跟田家，她看中的是巴家承包了集体的果园，看中的是钱。多没出息！”

姜美兰又一次嘻嘻地笑起来，随即语气郑重地说：“你呀，应该彻底地换脑筋。如今不比过去，别光唱高调门儿。大家都开始讲究实惠了。连上边都号召人们捞钱发财，你为什么还要抱着老观念不放呢？”

郭少清听了这番话，如同泼了一身冰水，从心里往外凉。他困惑地盯着姜美兰说：“你好像变了。……”

姜美兰感慨地说：“不是我变了，是社会变了。我要是不跟着变，就得没完没了地跌跟头、丢脸、活受罪。我为什么不顺着风解放解放思想，过过美日子呢？我何苦犯傻，偏要系死绳子扣，偏要把自己捆死、困死呢？”

郭少清说：“解放思想，不能解放得没边没沿儿，不能把什么都当成左。我们还是要革命的。……”

“别再给我念经了！这个经对我不灵了！”姜美兰打断郭少清的话，“你睁开眼看看，如今过上富足日子的人、过上舒心日子的人，是我们这些虔诚的信徒吗？”

郭少清对这类在社会上流行开来的新的观念和新的论点，并不陌生和过分惊异。他想不明白的是，他的姜美兰为什么会如此轻易地否定了自己的过去，而接受了不应该接受的东西！他不得不直截了当地问姜美兰：“你现在，是不是对我这么一个对象也不满意了呢？”

姜美兰冲他点点头，然而说：“不是现在，而是从认识你那会儿开始。……”

“真的吗？”郭少清又一次被震动一下，“我哪点儿对不住你，你指出来，我听听。”

“还用我给你指出来？你自己最清楚不过。你自己去反省反省吧！”姜美兰有些发怒地说，“我们搞对象开始的日子，正是我最难过的日子，我最需要帮助支援。你，一个男子汉，在精神上、物质上，给过我什么？你该有多么吝啬哟！……”

郭少清也冒火了：“我们的事儿，你打算怎么办吧！”

“我在考验你。不过，今天，光是精神上的东西，光是说空话不行了。”姜美兰仿佛胸有成竹地向郭少清宣布，“我不稀罕你追求的那空头政治头衔。我不见钱生气。我更没有受穷受罪的瘾。对你讲实在的吧。你如果不盖上三间新房，不拿出一千块钱给我父母，就不用想让我进你们郭家的门口！”

郭少清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地发火了：“你，你果真变了心！……”

姜美兰顶他一句：“你也应该变得有点出息。”

郭少清跳起来：“我就这堆这块儿，你看得上就嫁，看不上就吹！”

“你，你怎么能这样粗暴不讲理？”姜美兰喊了一声，捂着脸哭了。随后，她朝着村子里跑去。

郭少清对姜美兰的这个行动，越发恼怒，既没追赶，也没停留，而是一拧身子，气呼呼地登上山梁，走上小山，越过小河，回到田家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