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老来红》

（4）

     看来，今天邓老头也很高兴，虽然没有笑，确实也没板着面孔。等到太阳光晒到窗前，他又让我把没搓完的棒子搬到院子里的窗根下边，还让我把外边的几只鸡撵出去，把门儿掩上。我把他吩咐的事儿做完了，才回到屋接着写我那份汇报。

    院子里很静，只有窗外老人用棒子撞击着棒子擦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忽听小门儿吱呀一响，走进一个约有五十几岁的老太太。她黑棉袄外边套着个毛蓝褂子，大得垂到膝盖上。她戴着一顶自做的老式帽子，蓝绦子镶边，正脑门还缀着一颗绿珠儿；嘴里叼着只长长的花杆烟袋，手里提着个大荷包。她走进院子里，拍拍身上的土，就尖着嗓子喊叫：“老来红，老来红，你怎么跑到窗子下边念经来了？”

    邓老头贪婪地搓着棒子，头也没抬地说：“我早知道是你这个大脚仙来了，进来把门子给掩上，不看小鸡吃了棒子粒儿。”

    一提大脚仙这个外号，才使我想起这个老太太。她姓马，也是孤身一个。据说，她从小受苦更多，当过童养媳妇，让人贩子象牲口那样贩卖过。后来，她跑到北京一个阔人家里当老妈子，一当就是十几年。在那儿，她学会了一套处世之道，生存之方。老了没人用了，她才回到这个娘家来。在村里，她又当神婆又接生，跑媒拉纤样样俱通。凭着虚情假意，油腔滑嘴儿，她换取过暂时的快乐和温饱。前年入了农业社，就象一块膏药似的贴在社的身上了。本来，她还能干活。比如，拔草、摘花、看看场边，在粉坊里注注磨、烧烧火。她就是不干。她如果干一会儿活计，就得躺上三天不动弹，还要喊呀叫呀，吵的四邻不安。那几年她靠土地分红过活，转了高级社，就靠五保。说起五保，她称赞得五体投地；却常常因为社里柴米供应得不及时了，找干部吵闹。——我就是这么认识她的。年轻人都叫她大脚仙，对这位老人没有一点儿尊敬的味道。萧主任一批评他们，他们就满有理地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丑葫芦锯不出好瓢来！”

    现在，马老太太坐在窗前的一捆山柴上，眨巴着眼，吧哒着烟袋，大惊小怪地问邓老头：“老来红，你又找社干部要活做，真有此事吗？”不等回答，她把嘴一咧，拍着手说，“我的老天，你放着现成的不吃，偏要干活，真是傻到了家！”

    邓老头抬起头来，狠狠地看了她一会儿，瓮声瓮气地说：“是我傻是你傻？三年前你还坐在炕上，脸对脸跟我哭来，忧愁没儿没女，怕老来走不动，爬不动，活受罪。当时，我真想把牙一咬，把心一横，寻个死倒痛快。不是你把我劝住的？你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爷饿不死瞎了眼的鸟，活一节是一节，到那儿算那儿。我一想也是，就听了你的话。如今，我们真赶上了社会主义，生有依，死有靠了，还不该拿出良心来吗？你怎么还是狗改不了吃屎的脾气？”

    今天的马老太太舌头象短了半节儿，再不象往常时，在嘴里滴溜滴溜转了。邓老头这席话，象一团棉花塞住她的嘴，刚进来那股气派，早烟似的飘个没影儿了。半晌，她才厚着脸皮，没理搅理地扭起来：“谁说社会主义不好来？你别给人家扣大个帽子！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吃五保——嘻——嘻！”

    邓老头从地下跳起来，打雷似的轰隆着：“吃五保，吃五保，难道你眼瞎心也瞎？常言说人心换人心，两个四两换半斤，社对咱们好，咱越应当爱社呀！你光躺在炕上吃五保，不想想五保是用粮食用票子保。大河里没水小河里干，不好好把社办好，地里收不来，请问人家拿什么保你？拿西北风灌你吗？”

    显然，马老太太被责问的没话可答了，把脑袋一晃，用烟袋指着邓老头的鼻子尖儿说：“我听说社干部正商量给五保户找活计哩！你也不用胡说八道瞎逞能，反正吃五保的户都在骂你，咒你。说你烧香引鬼，把头儿给领坏了，让大伙跟你吃亏背黑锅。”

    邓老头满下巴的黄胡子都扎煞起来了，一巴掌把马老太太的烟袋打掉地下，撒野地骂道：“你放狗屁！怕干活的就是你！骂我的也就是你！”

    我怕两个老人吵起来，想出来解劝。

    不知道马老太太是觉得自己那话见不得人呢？还是见着台阶就下台了？反正，我在屋里一搭声，她就拾起烟袋，一溜烟似的走了。

院子里又恢复了刚才那种平静，棒子撞击着棒子擦的声音又响起来。我下乡多少次了，这种声音，听到过不知多少遍，却从没有象今天听来这么悦耳。我的汇报再也写不下去，停着笔，倾听着这位老人由劳动中创造的乐曲！

                            一九五七年四月北京西郊北蜂窝

发表在收入《喜鹊登枝》、《浩然短篇小说选》、《浩然文集》（一）、《浩然全集》第15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