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老队长的婚礼》

（2）

 三

老队长得了急性盲肠炎。昨天就发病了，因为他带着各作业小组长看地块，安排开犁春播，强忍着病痛没告诉别人；他还想忍耐下去，把拉回家的优种播到泥土里……

“您要再忍哪，就报销了！”女医生确诊之后，用这话埋怨她的病人，然后问我们，“你们是不是他的儿女？能往这手术单上签字吗？”

我俩如实地回答了女医生。

“赶快叫他的家属来。否则不能动手术！”

我立刻给我们知青点打了电话，让一个女同学速到老队长家，通知他的儿女或老伴来。我还说，为了快速，老队长的儿女来就骑自行车，要是他老伴来，可能不会骑车，就请队里派一辆手扶拖拉机把她送来。

在我们焦急地等待中，不老坡终于来了人，但不是老队长的家属，而是年轻的支部书记。

我以为是那个同学把话传达错了，很恼火：“是让老队长的儿女来呀！”

支书回答我说：“老队长是个光棍汉，哪儿来的儿女呢？”

这是不能想象的事！这是不可理解的事！我们的老队长，怎么可能是个光棍汉呢？是死了媳妇，还是离了婚？他有着怎样的一种不寻常的罗曼史？在我对老队长的病情担心，又为他痛苦的情绪中，不可避免地又注入一种出于好意的、出于关切的好奇心。尽管这好奇心是那么强烈，当老队长的生命还处于危险之中，那还顾得上刨根问底儿？

老队长的割除盲肠的手术做得很顺利，也很成功。我们悬着的心落下来。我们为他高兴。晚间，我和支部书记两个人留下来陪床。

病房外有一条长长的走廊，距离护士值班室的近处有两张大长椅子，可供我们坐一坐、靠一靠。过一会儿，支书到病房里看看老队长；过一会儿，我再进去不声不响地观察一下动静。

到了这时候，我再也憋不住地对支书说：“真叫我奇怪不解，老队长连个家都没有。他从来没有结过婚吗？”

支书回答说：“结过。”

“那他的女人到哪儿去了？”

“我听我奶奶活着的时候讲的。他那女人是北山里的。就是日本鬼子在长城内外搞合家并村归围子的时候。当地的老百姓管那叫人圈。只有等着挨杀的猪啦羊的，才住在圈里，有骨气的，想要活下去的，谁能甘心情愿呢？一群一伙的人往外逃，往山外边和平原上逃。有一个拖儿带女的人，路过我们不老坡，住在村西的五道庙里边。他们要投奔天津卫南边的一个在盐场干活的亲戚，得坐火车，没有盘缠，想把一个二十来岁的大闺女卖给谁家当媳妇。我奶奶看上了那个大闺女，就给咱老队长保媒，花钱买下，就拜堂成亲了。老队长对那女人倒是挺好的，从来不打不骂，也没让她挨过饿。可那女人总对老队长不好不坏的；给老队长生了个丫头，也没能养活。日本投降以后的第二年，有一天老队长下地回来，瞧见寨子外站着个背包的男人，正跟寨子里边站着的女人嘀嘀咕咕地说话儿。那男的听见老队长的脚步声，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噌一下子，钻进旁边的高粱地里没影儿了，老队长追了一截儿没追着，拾到一双从那男人小包里掉下来的布鞋。老队长一看那鞋，正是前几天女人黑夜白日赶着做的。老队长转回来，冲进家，一把抄起一根烧火棍子，一把揪住正打哆嗦的女人的头发，跳着脚骂：‘好你个杂种，敢偷汉子，让我当王八！今儿个我非得打烂了你不可！’女人分辩说没干啥见不得人的勾当，就跟过路人说几句话。老队长扔下烧火棍子，把掖在腰带上的鞋抽下来，往女人跟前一举，说：‘这是啥？你跟他是啥联络？今儿个你不说实话，就别想活到星星出全！’那女人一见没法儿掖藏了，咕咚一声跪在地下，把实话告诉了老队长。原来是这么回事儿：这女人在老家当闺女的时候，就跟当庄的一个小伙子经常一块儿拾柴禾、放羊。两个人慢慢地有了感情。那会儿不叫恋爱，叫‘相好’。没想到，闹日本鬼子那年，小伙子给抓劳工抓走了；日本投降以后，才从大海的那边日本国回来。他到处找了半年多，才找到他的相好的。……老队长听到这儿，一下子就没气了。他松开手，把女人拉起来，问女人：‘他没忘你，你忘他没有呢？’女人老实地回答：‘没有。以后我改过，一心跟你过日子。’老队长大手一摆说：‘我成全你们。明儿个一清早，你就找他去吧！’女人反而央告他：‘别打发我走。冲你这片好心，我也不能苦害你。’老队长说：‘你们俩是真好。你们俩不容易。我不能让别人难受。我乐意为别人好受活着。就这样，收拾收拾东西，你喜欢啥全拿上。’就这么着，老队长打了光棍儿……”

支部书记说到这儿，慢慢地站起身，去病房里看老队长。我完全沉浸在极度的激动之中。老队长原来是这么一位心灵美好、品德高尚的劳动农民。他的行为，使我联想起，眼下我们的一些青年男女。他们今天还亲亲热热、海誓山盟，一经对方表示恋爱关系不愿再继续下去的时候，立刻就怀恨在心、凶相毕露，就“不成婚便成仇”；甚至闹出人命案子，断送了对方，也毁灭了自己。……他们跟老队长的为人真是天壤之别呀！

后来我们一些同学知道了这件往事，大多数说老队长这个人太怪。我觉得他“怪”得太可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