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三十二段
(3)
熟睡的田大妈被叫醒,吃惊地问:“谁呀?”
“我……”
“天哪,你不是在西屋里睡觉吗?怎么把你给关在外边了?”
田成业也醒了,顾不上说什么,赶忙起来溜下炕,光着身子就去开了堂屋的门。
田留根回身把门插上插关,挟带着一股子寒冷的气流,扑进东屋,扑到炕沿边。他大口地喘着气,好长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来。
围着被子坐起身的田大妈伸手拉开电灯,有些不安地察看儿子的脸色,叮问:“看你这副样子,怎么啦?”
田留根摇摇头。他也望着妈的脸。脸上刻着纵横交叉的皱纹,皱纹里记录着大半生的千辛万苦。哪一点不是为了儿子?
忘了冷,忘了光着身子,站在儿子旁边的田成业也叫一声:“哎呀呀,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光着两只脚丫子出去呀?”
田留根本能地跺了跺麻木了的脚掌。
田大妈探着身子朝炕沿下边一看,脑袋“轰”的一声。她又一次想起大闺女那村——迁建村,也就是红旗大队,有一个小伙子因为考大学的事儿受挫折而发了疯的惨景。婚姻大事并不比考大学的事儿轻多少。加上大儿子老实、心缝儿窄,一个弯子转不过来,憋在肚子里,就会闹起那种可怕的病症。
“留根,我的好儿子。”她带着哭腔扯住儿子的手说道,“有啥话你只管跟妈说。不论啥事儿,妈就是过火焰山、从身上往下割肉,也答应你给你办。你千万别把话存在肚子里瞒着我。那样要做病的。妈受不了。……好儿子,你说呀!你快着点儿说呀!”
“妈,您别着急,没啥。真没啥。”田留根竭力镇静自己,“我左思右想,改变了主意,觉着还是把我那桩亲事往后推一推。……”
“这是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
“吃饭那会儿,你不是说你们俩这回见面谈的挺好吗?不是说我可以择日子订亲吗?”
“好是好。订亲也可以订亲。……”田留根说着说着打个沉,不得不鼓足勇气,吐出真情,“只是她提出个条件,跟咱家要一块手表当订婚礼。”
田大妈听了儿子这个“真情”,把心放平稳了,冲老头子说:“怎么样?啥事儿也瞒不住我这双眼睛。我觉着留根这次回来肯定有啥话没对咱们兜底儿倒出来。”她又向儿子表示:“人家一个没缺没残的大姑娘,一辈子嫁一回人,跟婆家提点条件,理所当然。咱应该答应。如今不是八十年代新派么,提条件要块手表也不是独一份儿,不能算刁难咱们。这么个普普通通的事儿,你也至于瞒着我、压着自己的心口窝!”
田成业也不再紧张了,赶紧爬上炕,拉过被子,把冻僵了的身子盖严实,接着老伴儿的话茬宽慰儿子:“你放心吧。你妈有算计,早就打着这个谱。她把卖鸡蛋的钱都存着。还有五辫大蒜,卖了它搭上……”
“你就是五十辫大蒜也不够!”田留根烦躁地打断爸爸的话,“她要的手表,不是五六十块的国产表。她要的是外国造的进口手表!”
田大妈紧问:“进口手表得多少钱一块?”
田留根一字一字地回答:“一块要花一百五十八!”
“好家伙!”田成业先惊讶地说,“那么一个小玩艺儿,比一头正当年、全套活的耕牛还贵!”
田留根悻悻地说:“所以我不想告诉你们。所以我决定把订亲的事儿再往后拖一拖。”
“不能拖。一定不能拖。”田大妈虽然也被那一百五十八元钱的大数目震动了一下,但经过思忖掂量,却说,“你一辈子的终身大事,不能不花血本;家家户户都这么做,就是规矩,咱家也得照着办。再说,从打盖上房子,媒人就给你找了一大帮,全吹了灯,好不容易才遇到这么一个既两厢情愿又都可心的;要是为了一块手表就再吹了,我们老俩口子对不起你,传扬出去,人家得说咱什么?我可不能在田家庄丢这份脸!……”
“妈呀,别脸不脸的了!”田留根不由自主地跺着脚喊起来,“您哪儿知道,我血迷心窍的,都差点儿被逼着去做贼呀!”
“你说啥?谁做贼啦?”
“嗐,一场梦,过去了。”田留根绝不能把刚才那梦幻般的事儿再叙述一遍,连想都不敢再回头想它,只是悔恨地、羞愧地摆动着头;紧靠着妈跨坐在炕沿上,痛苦万端地说,“我要是再不当个好儿子,你们老俩口可就太惨了,还不如没有生养两个儿子,当绝户头!……您快进趟城,把我弟弟找回家来吧!”
田大妈被儿子这么一个“岔头子话”给弄得莫名其妙,就说:“你今儿晚上怎么颠三倒四的?老二保根正在北京念书,还没到放寒假的日子,家里没出啥事儿,把他找回来干啥呀?”
田留根想告诉爹妈,老二保根骗了全家人,给全家丢尽了脸,成了“盲流”、“流浪者”。可是,话到舌尖又咽了回去。他实在没有勇气从自己的嘴里吐出这样难听的词儿。他只是把醉汉电工传过来的不幸的消息,轻描淡写地复述一遍。
这才是一场梦,一场恶梦!田家三口人又嘀咕一夜,谁也没有打个盹儿。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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