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火车上》
(3)
那只大花猫在座位底下藏了一阵子,试探地走出来游逛了。它这儿闻闻,那儿看看,最后溜到车厢口,后腿立起,塌下腰,用两只前爪子拚命地挠抓门上的木板,“嘎吱、嘎吱”一片响声。
乘警看着挺开心,对奔过来抱猫的老妇人说:“这猫真厉害呀,好象要把车门扯烂。”
老妇人说:“猫活着就是捉耗子的,几天没耗子可捉,闲得它难受。要不我说,把它留在不长耗子的楼房上不行,日久天长,非得把它给憋闷死不可!”
女列车员见老妇人抱着猫走开了,想对乘警说:“客车不能随便携带动物,尤其不能乱放。”见年轻乘警那副不以为然的神态,把到嘴边的话又咽进肚子里去。显而易见,她惧怕这个乘警,起码不愿意得罪他。
乘警掐灭烟头,把两条又长又壮的大腿搭在对面座位上,把缀着国徽的帽子摘下来,放在胸膛和小肚子之间,就闭上眼睛打瞌睡。随着列车的颠簸,他那一缕油亮的黑头发,在两道浓眉毛上跳动;脑门皱着,嘴巴闭着。即使进入梦乡,他也是庄严威武的。
这当儿,两个喝酒的干部渐渐有些醉了,从小声交谈,到大声吵嚷。他们好象在交涉两个地区的草场边界问题,彼此都强调得为自己所管辖的人民群众负责任,要求对方从大局出发,发扬风格,做出让步。
老妇人撕扯着一节儿香肠喂猫。虎头虎脑的大花猫,蹲在她的怀里,慢慢地嚼咬着它不很喜欢的食物。
看书的旅客和沉思的旅客,也呆得腻歪了,一个合起书本,一个靠在椅背上,都跟乘警一样摇摇晃晃地打着瞌睡。
火车在一个小站上停了片刻之后,又出现一阵乱腾腾的景象。刚刚走出车厢的女列车员返回来,推了乘警一把:“喂,你知道车长在哪节车里?”
乘警正在困头上,不耐烦地摇摇脑袋。
女列车员说:“一个农民把钱包丢了,打不起车票……”
这句话,象雷鸣炮响一般,使乘警立刻睁开眼睛,放下双腿,戴上帽子,抽身而起。他极有把握地说:“你别听他的鬼话,准不是个好东西!在哪儿?”他不等回答,就一手按着手枪柄,精神抖擞地冲向车门。
过了十几分钟,乘警押着一个手提大包裹的农民转回软席车厢。
这农民跟乘警的年纪相仿佛,可是,他那矮瘦单薄的身子,与魁梧粗壮的乘警相对比,显得太渺小、太难看了。他那惊慌的畏缩,乞怜的渴望,以及机械的动作,组成一副呆头呆脑的可笑相!
乘警往软椅上“嘎吱”一坐,怒眉立目地朝那农民吼了一声:“站好!”
那农民象听了口令的士兵,应声站了个笔管条直。
“你为什么不打票就上车?”
“跟队长请了一天假,急着回家呀……”
“我问你为什么不打票?”
“唉,把人急死了——奔到售票口,一摸兜儿,钱包丢了;不知是掉在哪儿呢,还是让人家给掏了……”
“胡说八道!你别以为我们车上的人,都是在城里边吃面包长大的‘洋包子’。我还不知道你们这号人的小六九?说实话,钱放在哪?”乘警这样喊着,见农民只是咧嘴、摇脑袋,就气冲冲地伸出手,“咔嗤”一声扯开了农民的上衣;三个破损了的黑钮扣同时从农民的胸襟处掉下来,滚到车厢中间。
大花猫由老妇人怀里蹿出,飞快地扑到一颗纽扣上。
乘警开始极为严肃地搜查那个农民,除了衣兜,连领子,缝隙都给捏遍了:“把裤带解开!”
一直很驯顺的农民,对这道命令有点儿为难;两手用力地掩着衣襟,表示拒绝。
“解开!”
农民挺害臊地朝对面那个发呆的女列车员看一眼,无可奈何地转过身去,慢慢吞吞地把裤带解开了。
乘警一推他的肩膀,就把他的身子给转正过来,又是一阵儿搜查。
脸和脖子都血红血红的农民,逃不得,躲不得,只是不住地弯腰,想用来遮住别人的视线。
这样一通搜查之后,由于没有得到任何收获,反倒激起乘警更大的气恼和更迫切的期待,继而命令农民:“把包袱打开!”
农民草草地系上裤子,赶忙蹲下身,打开那个很埋汰的包袱。
乘警忽然一阵“哈哈”大笑:“坏家伙,你这回露馅了吧?哪来的这么多东西?”
“买的呀!”农民仰起脸来回答道。
“哼,买的?”乘警瞪他一眼,用手拨拉着摊在包袱皮上的几条线裤,几件线衣,几卷红红绿绿的“的确良”,还有一本《农村医疗手册》和一小盒钉鞋掌的钉子。他用力地拍打几下,又一次质问农民:“能买这么多东西,买不起车票?”
“剩下的钱都丢了……”
“站好!”
农民又笔直地站立起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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