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炊烟》

（1）

 一

    收工了，于巧巧离开柿树林子，顺着一条小路往家里走。

    夏天的傍晚，小路上铺展着一层落日的余辉。路两旁，金黄色的麦海衔接着翡翠般的果树林。知了在树上噪叫，枣花儿飘扬着清香。巧巧象个孩子似的，一边走着一边哼着小调儿，两只眼睛，这儿看看，那儿瞧瞧。她觉得，野外的一切一切都是那么动人，那么美好。她跳着、唱着，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撩了撩被风吹散的头发，随即又弯下腰去。她从青草棵里捉住一对油绿油绿的大肚儿蚂蚱；直起身来，举目朝山脚下望去，吉素村，静静地躺在果园的一端，有一片隐隐可闻的、喧闹的音波，在那儿泛起。那儿是她的家。想到家呀，她心里头立刻就象含上一块不化的糖，越琢磨越甜。

    她计算着，回到家里先洗脸，然后到食堂里打饭，再到托儿所里接孩子；一家人吃罢饭，趁晚间凉快，一定要到俱乐部里玩个痛快。星期六的晚上俱乐部特别地招人，不是演电影，就是放幻灯，可热闹哩！这回去玩，巧巧一定要拉上丈夫吴宝山。想到吴宝山，巧巧对他真有一肚子不满。也难怪呀！巧巧虽然是个妇女，却有个响当当的性儿，说干就干，干起来干脆利索；她赞成什么，反对什么，小葱拌豆腐，青白分明。可是吴宝山这个人跟妻子可就不一样了。他简直象一块软面团，总是蔫呼呼的打不起精神来。除了给自己家打一打小算盘，对公社里的事情，东不说，西不管，好事坏事没有他的份儿，一天到晚，光知道跟在别人后边出力气。巧巧对他不满，也因为他对公社俱乐部开展文化娱乐的事儿不热心。过去嘛，吴宝山整天价愁眉苦脸，没心绪玩一玩，乐一乐，那是有情可原的；夫妻两个都刚刚三十岁，就扯着挨肩四个孩子，六张嘴等着他们填饱，六条身子等着他们裹暖，哪还有什么闲心玩乐呢？互助组那会儿，自己家在七、八里远的二郎寨养种着一小片柿子树，起早贪黑，手脚不停；晚上回来，杂七乱八的事儿一大堆，把两个年轻人压得气都透不过来，谁还有心绪玩呀乐呀！后来入了农业社，吃的穿的是有余了，不过，一家人过日子，麻烦的事情还是一大堆：男子在外边劳动，回到家里就喊累喊饿，女人就得把饭碗端在他跟前；女的在家里，围着锅台，扯着孩子团团转，这个哭那个叫，越是着急，饭越不熟；等吃了饭，小半夜了，男的女的，都累得腰酸腿疼，倒头就睡，哪还顾得上出去玩玩？眼下不同了呀！人民公社里，有托儿所、有食堂、有缝纫组，孩子有人管，吃饭有人做，穿衣有人缝，样样杂乱的事情都替你包揽起来，都不用你发愁焦心，你只管好好地去劳动；这样的好日子，你再不过的美美的、乐乐的，还等到什么时候呢？就是丈夫吴宝山依然如故。他干活儿回来，早到家早躺，晚到家晚躺，什么他也不贪，什么他也不管，就连开会，也常常是巧巧当他的代表。公社化以后，村里整天象过节，哪天晚上都有热闹，勾着巧巧的心哪！她在家里躺不住，孩子们更是慌着玩；巧巧对吴宝山千说百劝，他也不去，没办法，巧巧只好自己拖大的，带小的，凑到俱乐部里。到那儿，看戏呀，看电影呀，人家都是双双对对，搂着抱着孩子，亲亲热热的，巧巧眼红的不得了。好讲话的女人有时问起巧巧，孩子爸爸怎么没有一块儿来，她觉着不光彩，支支吾吾地扯几句谎话骗过去；本来是满高兴的事情，倒闹的她心里不痛快。今天哪，巧巧说什么也要让吴宝山换上那件刚从缝纫组缝来的新制服，拉他到俱乐部去；昨天才领工资，腰包有钱，到那儿给孩子们一人买一瓶酸梅汤喝……

    巧巧一面往家里走，心中一面盘算着，不由得高兴起来，脚步也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许多。此时，若是有人在远一点的地方看着她，一定错把她当成一只正在低飞的小鸟儿。

    不大功夫巧巧走进家。院子里除了几只母鸡正在慢慢腾腾地逛荡之外，没有一点儿动静。她把手里那两只大肚子蚂蚱扣在水缸上的瓢子底下，这是留着一会儿给孩子们玩的。她弯腰端起一只洗脸盆子，从西小菜园的井里打了一盆清凉清凉的水，连脸带胳膊通通洗个干干净净，顿时感到浑身凉爽。最后，她直奔屋子里去取碗筷和柳条儿浅子准备去打饭。她一挑门帘，只见孩子的爸爸吴宝山，直竖竖地躺在炕上。巧巧当他又是睡着了，走到他跟前仔细一看，他两眼正盯着窗户纸儿发呆！

    巧巧过来使劲推他一把，兴冲冲地说：“宝山，我当你还没有收工哪！快起来，快起来！收拾一下，吃了饭，咱们一块儿到俱乐部去，那儿可热闹哩！今儿晚上，一定有新节目，你一定去呀！”

    吴宝山没有动，也没有吭声。

    巧巧当是他应允了，心里美滋滋地说：“这还不赖，早就应该这样嘛，你没听两个队长都说过，休息好了，就能工作的好；多美的日子，可不能糊涂过；你没见村里那些人哪，谁不是越过越年轻了呵！哦，对了，你去托儿所接孩子吧，回来给他们洗洗脸，我去打饭，打回来就吃，吃完就走，一会儿就有月亮了，路上也不黑。”

    吴宝山懒洋洋爬了起来，慢吞吞地说：“还打什么饭呀，食堂都关张了！”

    “关什么张呀？”巧巧淡淡地问着，不知她对丈夫的话没有听清楚，还是不了解这句话的意思，拿了碗和柳条浅子就要走。

    吴宝山这才把声音提的高了一点说：“不要去了，食堂关了。大队长到公社开会，说是上边有指示，只要不自愿的食堂都解散，趁歇晌又开了会，你们在柿园子干活的没回来，也没去找。队长一说，大伙儿一举手，就关了。唉——”他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装了烟，点了火，巴哒巴哒地抽起来。

    吴宝山的一顿话象是在巧巧头顶上打个闷雷，她把手里拿的东西往橱子上一丢，一步跨到吴宝山的跟前，两只充满惊慌的眼睛，紧盯着吴宝山的嘴巴，急急地追问：“关张了，真的关张了？为什么，为什么呀？”

    吴宝山让她这么一闹，也有点慌了，连忙说：“看你，看你！又不是我关的，你跟我发火干啥呀？人家队长说不自愿，不自愿就关张，这你可……”

    巧巧打断丈夫的话，追问：“谁说不自愿，不自愿怎么搞起来的，怎么搞了这么久？你不自愿吗？我问你，你是不是也举手赞成了？说话呀！”

    吴宝山吭吭哧哧地好半天才说：“我见人家都举手了，我，我，我就随着了。”

    巧巧气得有些发抖了：“好你个窝囊废呀！人家举手你就举手，你是个纸糊的、面掐的？你心里就没个数儿？你真不知道食堂给咱们家带来了什么好处？你眼瞎心也瞎吗？”

    老实的吴宝山，也给这女人撩火了：“你这是干什么？我说话就顶用吗？人家都举手赞成，我这胳膊能扭得过吗？我比别人多个鼻子？”

    “不多鼻子不多眼，就是多点责任，不能叫这个食堂垮！垮了我反对，一百个反对，我找队长去！”

    “你就不要给我去！”

    “你管不着我！”

    巧巧转身往外跑。院子里，一只迟迟不肯上窝的母鸡，给她踢了一脚，嘎嘎嘎地叫起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