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婚礼》
(2)
人逢喜事精神爽,表兄果然显得比平时更英俊、更健壮。工人帽扣在后脑勺上,一撮墨黑的短发散垂在额前,满脸的汗痕和油腻。他上身只穿着一件火红色的背心,赤露着结实的两臂,左手抓着一把钳子,右胳膊弯在腹前,上边搭着一件白汗衫。这位新郎,象是刚从厂房下班回来一样,轻松地向这边走来,老远就朝我说:“你来了,好,好!”一转身又说:“来,跟我到小河里洗洗脸。进了院子,脸也甭想洗了。”
我随他来到院子后边,这里有一条弯弯流水的小河。两岸盛开着各种野花的草丛,葱茏茂密,几乎把河面给遮严了。表兄把汗衫往草上一丢,蹲下身,撩着水,就痛快地洗起来。
我这才开始埋怨他说:“举行婚礼的地点改了,为什么不通知我一声?”
“好你哩,谁先通知我一声了?”他抖着手上的水,笑着说:“我报名支援农业,前几天被批准了。这你知道。这个变化多大!”
我说:“心里正纳闷哩!你是个技术工人,为啥不在工厂里造机器,跑来当农民呢?”
表兄拍着我的肩头说:“老弟,你这个想法跟我过去一样。那天晚上我们都睡了,一个农民兄弟跑来敲我们门,说是他们的一架柴油机坏了不会修,抗旱工作就停下来。工厂领导派我去了。我先检查一遍,随后跟队长到他们仓库里找零件。打开门一看,里边有好多新式农具都因为操作不好坏了,堆在那儿。当时我就想,光是造机器不行,光是给农民送机器也不行,还要送人,送技术——造机器是为了使,为了发挥作用啊!回到工厂,我连写三份申请书,要求下放支援农业!”
听到这里,我不禁赞佩的点点头。不过,我还是有点不满意他:“你这行动我赞成,来乡下结婚也是好事,可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表兄又笑了:“我的要求得到批准,分配到这个公社,赶巧,丽媛刚毕业,回到家里休假,我昨天晚上跑来跟她商量……”
听到这里,我忽然又想到那个做梦都想跟表兄一起去当工人的董丽媛,就插问一句:“这回你俩又换了位子,还是一个在城市,一个在乡村。”
表兄笑着说:“不,我们俩又走在一条道上了。我本来是想说服她,先把婚期推迟一下的,正巧在半路上碰见她,没想到她也被批准回到本乡来安家落户了。她娘顾虑我这头有意见,叫她来说服我哩。我和她一起回来,消息也不知怎么这样快,干部、社员可就不放我们了,硬拉住我们按原来的日期在这里举行婚礼,当晚就进城把新房搬了个家。你还怨我哩!”
这时候,院子里有一个人高声说话:“新郎、新娘呢?准备已好,该开始了——大概新娘又到化肥试制小组去了。”
表兄告诉我:“讲话的人是支书,他对我们在这里安家落户最热心。”
小河那边响起几个女孩子的声音。我伸手扒开金黄的芦苇看去,恰是董丽媛和两个姑娘站在那边。
董丽媛是个高个子、大手大脚的姑娘,此时穿着蓝裤,白地浅黄花的布衫,正跟那两个女孩子推让什么。
董丽媛推着她俩,说:“快回去守着,十点准时来给我送信,过了时和早了都不行。我走了,你俩再离开还行!”
我们往回走着,表兄用胳臂捅我一下,悄声说:“学化工的,在农村更有用武之地。”
那两个姑娘中间,一个矮个子的调皮地说:“那边有个人照顾着,我们看一眼就回去还不行?”
董丽媛轻轻地打了她一下,说:“你是不认识我,还是不认识他?再说,我们又落户了,以后管你们看个够。”
矮个子姑娘说:“我们要听听你俩介绍怎么决定跑到农村来的。
董丽媛说:“我不是早讲了吗?听党的话呗”
小矮个子姑娘又说:“不是听你的,是听他说说。”
丽媛说:“他比我更坚决,行动的更早。”
另一个姑娘坚持说:“我们看一眼就走,行吧?”
董丽媛甩一下辫子,无可奈何地说:“真没办法。”说罢,她便过了小桥,朝院子走去。
院子里的社员们,见这对新夫妻同时走来,都热烈地欢呼、鼓掌,使这八月的农家,喧闹的如潮如涌。
丽媛娘抱着一叠子新衣服连忙不迭地挤过来,朝女儿、女婿喊道:“可把你们等回来了,快到屋里换上衣服吧。”
站在方桌旁边,满脸笑得象九月石榴似的老支书插嘴说:“不用换了,用不着打扮,这样就很美了!”
众人哗的一声笑起来。
老支书举起胳膊,在空中晃着,认真地说:“我说的是实话呀!你们大伙说说,他们这一对儿,不是我们这个时代里最好最美的青年吗?”
婚礼开始了。一个不平常的婚礼,持续到深夜。
然而,这只是表兄、表嫂新生活光辉乐章的序曲。
一九六年十一月十六日昌乐东村
全文完
发表在《北京日报》1960年11月24日。收入《珍珠》、《浩然文集》(二)、《浩然全集》第15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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