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高升一级》
(2)
二
办公室里确实有老强,他的对面还坐着一个文静的年轻人。这人正是队长的二弟田宝超。
田宝超和田宝立虽是一奶同胞,脾气、长相却都不相同。他清瘦、秀气,安安稳稳,说话一板一眼,从不急躁冒失。他是东山第一个从地主手里夺过印把子的长工,他是昌乐县第一批带头走上合作化道路的农民。十几年来,他在风云烈火中滚来冲去,把他锻炼得坚强干练,是全村社员心目中的红人。一九五八年成立人民公社,他才被调到公社党委会。最近,领导答应了他的请求,下放到这个大队里当总支书记。他今天上任,在大队部简单交代一下,便到东山来了;一进村,正碰见老强从会场上溜出来,就把他拉到队部里。
田宝超问了问村里的情况,就说:“大叔,我又回到咱生产队。”
“真的,不再走了?”
“嗯。要跟你们一块儿搞生产。”
老强显然有些高兴:“那好哇,这回咱们队的工作可就有了指望。”
田宝超微笑着说:“搞好工作不决定在一两个干部,要靠大家伙动手才行。大叔您说对不对?”
老强眯缝起两只小眼睛,很不以为然地摇头:“不见得。办事情得你们干部说了算,象我们这群老顽固可顶啥用呢?”
田宝超重又仔细地看看老强的神色,品品他话里的滋味,心里不由得打个转。
这老汉是全村最全套的生产把式,干活也出力,就是脾气别扭,思想守旧。在东山田姓中他是长辈,总想拿个长辈的架子。你要是顺着他啥事都好办,不然,他算给你“犟”上了。历届队干部对他都挺挠头。田宝立上任之后,老头子在一边看看,觉着这个年轻人倒也象个过日子派头,遇到事儿,就在一旁伸手动嘴地指指点点;结果,好心当了驴肝肺,挨了一回碰,他那股犟劲就又冒上来了。
在这个时候,田宝超最会看人行事,也最能掌握火候。他清楚,这老头子的脾气虽犟,却是热心肠的人,不必跟他绕弯子说话,就单刀直入地说:“大叔,种麦子那会儿,您亲口对我说的,说是往后对工作有什么想头,对干部有什么意见决不装在肚子里,随时随地提……”
老强使劲打个手势,咧咧嘴,象是有苦难言地说:“提意见管啥用?再让他呛一顿值得吗?我吃饱了没事撑的?意见有,烂在肚里也不提!”
田宝超微微笑了一下说:“您这是跟自己怄气呀!在东山您的犟劲是出名儿的,我很佩服这样拿得起放得下、摔得响折得断的脾气。这回您怎么就犟不过他了呢?他们越不虚心,您越犟着劲儿提,犟着让他接受,这才是名不虚传。没怎么着,您先软了,弯了,他们的缺点可怎么改呢!”
老强还是硬着脖子说:“要是你还在村里领导着,我有啥意见也让它挂在舌头尖上,不能埋在心窝里。他不行。你说他改,哼!山河易改,秉性难移,毛病在他身上,永远改不了!”
田宝超大声地笑起来,说道:“大叔,您这句话说得可实在没有根底儿!我可要翻老账了。办初级社那年,我说干了舌头您都不入,您说这是八百年没听说过的事儿,完全是胡闹,一定是搞不好;您说‘把我死爹说得跳出坟墓来我也不去蹚这个浑水’。当时连您亲闺女都说您是榆木头,一辈子也改不了。到底怎么样呢?那年秋后您冒着大雨,亲自牵着毛驴去报名,到今天您还在喊社会主义好呀!您那榆木脑袋不是改过来了吗?”
老强不好意思地拍着大手笑起来:“哈,哈,哈!宝超哇,在东山只有你会揭我老底子,也只有你能堵我的嘴巴。不过,老二呀,管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我是不见兔不撒鹰,瞧瞧再说……”
就在这时候,队长田宝立出现在窗外边。
老强隔着支开的窗子看到他,立时收住话,磕打了烟袋,对田宝超说:“老二,改日再拉吧。”抬起屁股就要走。
田宝超拦住他说;“再坐会儿嘛,咱爷俩好久没拉话了;你要是怕我揭底,我不揭就是了。”
老强也忍不住放怀地大笑起来。
队长在仓房里听到这个笑声,心里很有点不舒服,就转身出来,故意喊会计,告诉自己回家去了,其意是给老二听。他往外走着,心里很有些不快。队里要是多几个象老强这样的人,干部实在难当。整天跟你别别扭扭,开会讨论工作,他开半截就退出来。唉,唉,真没办法……
他回到家里,见妻子正趁假日整理家务,一句话没有说,抄手就干:搬了腌菜缸又扫院子,扫了院子又往猪圈里垫土。自从当上队长,他对家里事管得少,仿佛要在这一会儿工夫都补上。
老二田宝超回到家,队长心里那一丝儿不快,立刻就烟消云散。特别一听说老二下放本队,他更是高兴得不得了。在兄弟间他虽然居长,却处处尊敬老二象老师。土地改革以后,他曾经在十字路口愁苦徘徊,是老二把他带到合作化的光明大道上。从那时起,老二更是一点一滴地帮助他进步,帮助他懂得了如何热爱集体事业、勇往直前;当老二一度被调到公社去,他时刻都有一种失去靠山的苦闷。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盼回来,你更得加劲帮我了!”队长搬个小凳坐在老二对面,一宗一件汇报他的工作安排,眉飞色舞,越谈越起劲儿,就象那十万斤小麦已经装进囤里了。他说:“我们跟所有邻队都挑了战,十天之内,小麦普浇一遍。你看看吧,社员们的干劲可足哩,红旗算是拿到手里了!”
可是,这些话在田宝超身上反映得并不热烈。他用心地听着,只是沉静地点着头。队长习惯这些,并不介意;干工作要得到这位领导的赞扬是不容易的;他的默许,就使队长满足了。
田宝超听队长把话讲完,思索好一阵,才慢慢地说:“你们这个计划还没有太落实,最好不要匆匆忙忙地就动手。”
队长一愣,急切地说:“人家别的队今天就干起来了,慢鸟先飞晚入林,咱们可不能再拖时间了。”
“不能打没准备的仗。干什么工作都要先准备好,就跟先修好道路再开车一样。不然,车开出去了,不是坑就是坎,或是绕了弯子,那就事倍功半了。社员对你这个安排就有意见。”
“有意见?谁,又是老强?”队长忍不住了,很有几分委屈地说,“你当我们这个计划是关着门订的吗?社员会刚刚散,大伙都造成。个别人也许有意见,问他不说,我可有啥办法,撬他的嘴?”
田宝超微微一笑,口气仍是严肃地说:“不用撬嘴。渠道修平了,水自然就顺着你流;你让社员心情都舒畅了,有话自然就对你说。哥哥,多听点不同的意见,对我们干部来说,是非常宝贵的……”
“什么都怪干部,话在他的肚子里……”队长梗着脖子站起身,急躁地在院子里兜个圈子,又停住说,“我说你不信,你自己看看好了。”他说罢,就悻悻地出了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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