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碧草岩上吹来的风》

（5）

 年轻的小伙一面往花格子港衫胸前盘子一般大的兜里装那个红钱包，一面愁苦满脸地截断牛新田的话说：“我遇上的事儿，可比你过年的事儿严重得多。媳妇住在医院里难产，等着我送钱开刀动手术。所以我不能陪着您多聊会儿，我得急着赶路……”

“哎呀，要是送钱干这种事儿可不能耽误。你也别多呆了，快走吧！”牛新田说了这句话，见年轻的小伙要动身，就又加一句，“你把钱包里的钱数一数……”

“瞧您，这说到哪儿去了。我要是信不住您这么个老实巴交的大好人，天底下还信得住谁？咱山里人就是厚道、干净、进步；富地方的人，讲究一切向钱看，只认钱，连亲爹亲妈都骗。心眼儿都坏着哪！再见了，我的好大哥！”年轻的小伙说罢，就沿着碧草岩后背的一条斜挂着的下坡路快速地跑去。

牛新田举着胳膊朝他喊：“老弟，小心点，别再把钱丢了！”

一大块黑岩石那边送来回声：“哎，知道了，您就放心吧！”

三

牛新田冲着黑色的岩石心满意足地笑笑，转身回到他坐过的那块又高又光溜的石头上重新坐下。

刚才他认真地嘱咐别人的那句话，同时提醒了自己也应该小心谨慎，不能出差错。因为此时带在身上的钱，比那年两个妹妹喂养的一口猪，挣来得更艰难。比那一次全家过年也显得更重要。他背过手去，摸摸蓝色混纺裤子上的屁股兜。一个旧信封装着的三百块人民币，用带着点热汗气的硬铮铮告诉他：没有丢失，正安安全全地呆在那儿，等着他去办理终身大事。

“终身大事？嘿嘿，真好笑。”他抽回手，摇摇头，“一个哑巴，十有八九是二婚。不然不会等到三十岁才找男人。山里人打光棍儿打得急红了眼的太多啦，逮住一个女的哪管她哑巴、聋子，都会拼了命地往自己手里抢。我本来不该跟大帮凑这份热闹，我还能熬得住。就算打一辈子光棍儿又该怎么着？山里的男人活一辈子没摸着娘儿们的也不算少哇！弟弟、妹妹，还有仨兄弟媳妇比我着急。他们心疼我，我打光棍儿是他们的一块心病，都愿意看着我有自己的媳妇，有自己的孩子，有自己的家。那就由着他们的心思办吧，啥哑巴不哑巴的，几个弟弟妹妹满意了就行；实际上，我是给他们办理的这件终身大事呀！”

脸面上被山风吹干了的汗痕，使他感到有些皱皱巴巴地不舒服，用手掌使劲儿抹抹，立刻又觉出嘴里有些干渴，舌头直发僵。他想起段甲岭的汽水。他当然不舍得花钱买一瓶喝。他看见灰窑的东家，每次到窑地走走看看，小汽车上随时都带着整箱整箱的汽水；他自己喝，还让他雇用的工头和管账本子的喝。他们喝得那么有滋有味儿的，一定挺好喝……对！去找点泉水解解渴才好。挨着左边那个石砬子往前再走一节儿，过条小山沟，就有一个挺冲的滴水泉。只是这么一去一返，起码得用去半个钟头的时间，那就不如先忍一忍，早点动身回到家，让弟弟妹妹们早点儿放心，早点儿高兴高兴。

就在牛新田站起身，迈出两步而犹豫不定的当儿，又被一串急速的“簌簌”蹚草声音和“吱吱”踩石头子儿的声音牵动，抬起头朝那边看了一眼。

正是通往滴水泉方向的石砬子边上，匆匆忙忙地跑过来一个人。是一个女的。越来越近，越来越看得清楚。顶多不过二十二、三岁，粉团团的脸蛋，黑黑的眉毛，亮亮的眼睛，小小的嘴巴，模样很是秀美俊俏。她穿着红色碎花的半袖小衫，国产的牛仔裤，塑料半高跟凉鞋。她空着手，走得急，草梗子时时绊住脚，那苗条的身子显出一种趔趔趄趄的样子，致使后脑勺一柄马尾巴似的长发，不停地在胸前和背后大幅度地摆动。

蓝蓝的天，绿绿的山，一切又是这么静，忽然间出现这么个美人儿，好像一幅画。牛新田很想再看看，又不好意思；打算离开，又没有立即迈步子。

那个女青年风一般地刮到碧草岩梁头，直奔牛新田刚刚离开的那块最大最高最光溜的石头，两眼直盯着地上的青草，急忙地围着那块石头转了两圈，又用脚使劲儿蹚蹚石头旁边的野草；旋即一转身，猛抬头，对着牛新田类似愤怒，又带有绝望的声调喊道：“你站住！你拾了我的钱就要跑？”

牛新田被这声呼叫弄得莫名其妙：“啊，那钱是你丢的？”

女青年得到这样的回应，两只眼睛里又放出死灰复燃般的亮光，频频地点头，调门儿也变得柔和一些说：“是我刚才丢的，我在这儿坐了一会儿，到滴水泉喝几口水，才发觉丢了……我叫杨春苗，住在山前边的河湾，没错。大叔，您快把钱还给我吧。”

牛新田这么一听，可就傻了眼：“哎呀呀，这是咋闹得呀！”

杨春苗冲上前来，用力地抓住牛新田的胳膊，苦苦地哀告着：“求求您，还给我；那是我的卖命钱呀！”

牛新田干瞪着眼，张着嘴巴，吐不出一个字儿：“唉，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