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中篇小说之

《碧草岩上吹来的风》

（4）

 碧草岩上独有的、温和的风，“嗖儿、嗖儿”地吹拂起来。绿油油的小草，轻轻地摆动着长的、圆的和尖的叶子，发出一阵一阵吹口哨般的声音。太阳，鲜亮亮的太阳从两座山峦的夹缝之间露出神秘的脸。柔美的光，投给每一块岩石、每一棵野草，岩石和野草也立即变得更加柔美起来，柔美得特别协调。

牛新田一会儿朝北边的山坡张望，一会儿又朝南边的崖头张望，总不见个人影子，焦急不安里边又掺进一点儿腻烦。歇过来了腿脚，没事儿可做，这么孤单单地呆着使他腻烦；急着奔到家，会见亲人，跟亲人们磋商的那件婚事也让他腻烦，让他不愿意也不敢仔细琢磨。

抽烟是能够给人解闷儿的。他没有带着烟。十五年前他就戒了烟。戒烟为了省钱，也为了管教兄弟都不沾染这种跟攒钱奔日子没有关系，甚至还要妨碍攒钱奔日子的坏习惯。他当大哥哥的嘴上叼着一杆烟袋，身后边眼看着长起来的兄弟们就敢抽纸烟；说不定敢像别的年轻人那样没分寸地追时髦、开洋荤，不惜勒着裤腰带，抽带把的烟摆阔气。牛家的四条汉子，一个个都烟不沾手、酒不沾唇，连扑克牌都不跟别人凑到一块儿玩儿。因为那会耽误干活挣钱的工夫。这不光在上流水，就连整个是碧草岩一道川的村子，也是难找难寻的。这是牛新田当大哥哥的表率作用，这是他们能够一个个成家立业的根本保障。牛新田小时候在小学校里听老师讲政治课，讲北京郊区的一位模范人物的先进事迹，那模范说过一句话：“过日子要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他不仅把这句话记在心里，付诸在实践上，而且还有极度的发挥。要不然，牛家哥儿几个哪有今天的好光景？

牛新田放下汗衫，把红尼龙丝编的钱包用膝盖托着，无心随便地在身边揪了一把草。拣出当中的茎莛，又无心随便地编起来。编几下，抬头看看，编几下抬头看看。等到编成形，注意一瞧，是个人形。是个女人形。他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语：“我实在想有个伴儿，可你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说着，高高地举起手，用力地朝着南边瞪眼坡的岩石边扔去。

草人在那边坠落。那边的寂静随着被打破，传来蹬石头、蹚草棵子的脚步响。接着又听见急促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两种声音混合在一起，越来越近，最后从瞪眼坡岩石边沿地方，露出一个乌黑的头顶，一张白净净的脸；腕子上戴着闪光发亮的电子表，那只手使劲儿地扒着石头、拽着野草；穿着皮鞋的脚，很吃力地往上一迈，就算爬到坡顶梁头。

“咚”的一声，那个人摔倒在野草丛中，挣扎着仰起脸，痛苦得像要啼哭那样冲着正盯着他的牛新田开口说：“天呀，好难爬呀！真把人给急死了……”

牛新田见此光景，一步跨上前去，忙问：“兄弟，你急成这个样子，是丢了钱吧？”

年轻的小伙子听到这一声，猛地坐起身子，紧紧地盯住牛新田手里举着的红色钱包，两只眼睛放出惊喜异常的光芒，大声地喊叫：“哎呀呀，让你给拾着了？”

牛新田这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来，赶忙回答：“就是，就是，刚才在那块石头旁边捡着的。我估摸着你得马上返回来找……”

年轻的小伙已经迫不及待地蹿过来，一伸胳膊把钱包抓到手里，紧贴在穿着花方格港衫的胸脯子上，连声说：“我就是赶回来到这儿找它的，把我急得浑身直冒火苗子，恨不能插上翅膀一下子就飞到这儿……谢天谢地呀，总算没有丢，没有让别人拾走就跑掉。大哥您拾金不昧，实在是个活雷锋。前两天，我还听别人指桑骂槐地抱怨社会风气越来越糟糕，雷锋叔叔没啦，出国啦。谁能料到，真正的雷锋让我给遇上了。大哥，大哥，这回我可咋感谢您呀？”

牛新田被夸得怪不好意思，就连连摆手：“不用谢，不用谢，谢我干啥？不吃有毒的饭，不贪不义的财：不该往自己腰包掖的钱，就是一分一毫都不掖，这是咱中国人自古就立下的当人的起码的规矩，何况咱们是吃社会主义这碗饭长大的人呢？咱们更不能见钱就眼开，见钱就心黑。”

年轻的小伙竖起大拇指：“大哥您的觉悟真叫高哇！”

“别这么夸，一个草民，能有多高？”牛新田摆手摇头地说着，方脸更加红亮；他自己办了一件让别人好受的事，又亲眼见着别人好受了，就从心里高兴，所以话也稠了：“不过，我能将心比心：拿自家想人家。咱乡下人抓挠点钱不容易，咱山里人来钱更加难。我丢过钱，我知道丢了钱的人心里边是个啥滋味儿。那一年，两个妹子一瓢一瓢地喂了大半年，才喂肥一口猪，我赶到山外集上给卖了，盘算着割点肉，打点盐，好回家过年。没想到，人家卖肉的把肉都给我割下来约好了，我一掏钱，一个小子儿没剩，全让小偷给掏走了，装钱的棉袄兜给割了个大口子。唉，我哪还有勇气回家呀！一家人都眼巴巴地等着我这个当家主事的哥哥回去过团圆年，我可怎么见他们，怎么跟他们交待呀？爬碧草岩的路上，我真恨不能一头扎到砬子下面不活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