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高德孝老头》
(5)
五 老夫妻灯下大辩论
高老头的老伴名叫杨逢春。原先她没有名儿,庄里人都按着辈数叫她七嫂、七婶、七奶奶。直到五十岁那年赶上普选,她求区妇联的倪同志帮助她“参谋”了好几天,才起了这个名儿。从这以后,在公众场合下,若有人叫她七奶奶或写她高杨氏,轻则把嘴一撅不理你,重则把你训一顿:“你是瞎是聋?我没名没姓吗?”直到别人赔着笑脸喊她一声“杨逢春同志”,她才心满意足。
这个老太太虽有高老头同样的爽快性格,为人处事却比高老头细心、稳当。她十五岁嫁到高家,十七岁添了头生女儿,公婆相继去世,一半家庭担子落在她的肩上。当她生了第二个孩子,男人没留下一句话就跑到关东去了,一去十三年没回来,她把两个儿女从泥里水里拉扯成人长大。她有这样天大的功劳,又加上占理不饶人的性情,高老头对她总是屈己让三分。她如今是乡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办事情又热情又公道。因为这两层关系,高老头放了那一炮之后,社主任高文荣立刻就想到了她。
果然,杨逢春老太太听了文河的叙说之后,气得几乎晕倒。当时,女儿女婿都下地做活去了,她没有等他们回来说一声,就把外孙子托给邻居看管,提着小包跟文河回到家来。
昨夜晚开会回来,高老头身也没翻,一直睡到大天亮。他想起昨天晚上那个会,心里还有几分气。为了给干部一个颜色看,他一天没有下地做活。傍黑,他烧火做晚饭,忽听院里一阵脚步响,一抬头,见老伴回来了,不由得喜上眉梢。
老伴进屋来把小包往炕上一放,问他:“你干什么呢?”
“做饭呐。你吃了没有?”
“头两个月就断了顿,你哪里来的粮食做饭呀?”
高老头一听这话里有话,抬头一看,才发觉老伴的气色不对,就解嘲似的说:“你呀,怎么进门就胡说八道呀?”
“谁胡说?是你还是我?你在大会上朝社会主义进攻,还有脸说呢!你这老不死的东西,越活越没有人味喽!”
杨逢春老太太浑身发抖,真想跟他大吵起来,一想刚才主任对她讲的话,就把冲到嗓子眼的火苗子压下去了。主任说:“到家不要打架,这是社会主义大是大非问题,不是吵几句就能解决的。要讲道理,摆事实,七爷是个好人,一时糊涂,会转过来的。”于是,她把口气放得平和些说:“先吃饭吧,吃完饭咱俩辩辩,咱俩好好讲讲真理。”
老两口子一个锅上一个锅下做熟了饭,一边吃着,跟往常一样,说了些家常话儿。收拾完家什点上灯,高老头靠在被垛上出神儿。
老伴把油灯移到炕中央,慢条斯理地对他说:“老头子,今儿个我想问你一件老事情。”
高老头问:“什么事情,你就说吧。”
“这件事我怕你伤心,从来也没有问过你。二十五年前那天,我们娘儿几个饿着肚子,把拾来的麦穗搓了一斗五升麦子,让你卖了当本钱,从北山挑来杏子去贩卖。指望你卖杏赚钱买米下锅,你一去就是不回头,十三年才回来,这是怎么回事呀?你怎么那样狠心哟!”
高老头见老伴不再跟自己生气,也想跟她说几句知心话儿。提起往事,老伴在那边伤心地掉泪了。他心里也很难过,就叹息着说道:“我也不愿意提这事,这几年,我连想也不想它了。提起来,真对不起你们娘儿几个。”他抹了抹眼角,接着说:“那天,到集上卖了麦子,一斗五升正好卖了一块五毛钱,也正好买了一挑子杏儿。东庄西庄喊破了嗓子,一百多里地走了满脚大血泡,好容易才卖完。回来,到集上去买粮食,一打听粮食涨价了,红高粱都涨到五、六块钱一斗。手里的钱,连本带挣的,也买不上半斗粮食。市上卖整斗不卖零升,只好到粮食店去买。粮食店就是阎王殿,比市上更厉害,一斗贵一块钱还不算,他把新粮都装进仓里,把陈好几年的粮食拿出来卖。粮食粒让虫子咬得光剩下一层皮,大虫子还往外爬。我一看,这怎么能吃!一赌气把粮食倒给他,退了钱。我走出来,肚子饿得难受,心里想反正也没活路了,到酒铺一顿就让我把手里的钱喝光了。等醒过酒来一想,家里还有大小三张嘴等着吃呀,回去怎么见你们?往后日子怎么过?我哭了。我正哭着,一篓油挑着铺盖卷走来。他说东北正招华工,干吧!我正没路可走,就咬咬牙跟他走了。……”
说到这儿,老伴插上一句:“粮食不好买,你就该给我们娘几个买点挂面、点心回来呀!”
“唉!你光说糊涂话!那年月吃点心吃挂面哪有咱穷人份儿?”
“这几年咱家为啥断不了吃上点心呢?”
“翻身了,日子好过了嘛。”
“这几年我怎么没听说,粮食价一天十涨呀!去年大水灾,咱们连个秕谷子都没上家,怎么吃上了东北的高粱,江南的大米,怎么送到门口一个价不涨,也没有一个虫子眼呀?”
“那还不是政府掌握得好!”
“政府凭着什么政策掌握的呀?”
“凭,凭……”
“说呀,凭什么?是不是凭着统购统销?”
老伴步步紧地追问老头子,把老头子追得粗脖子红脸,答不上话来。
老伴又说:“家里有粮食,你不去做,到小铺买着吃,这不是浪费粮食吗?挂面、点心那是人来客往,有个不舒服时候吃的,你要拿它当饭吃?为这点小事你就向社会主义开炮,就要推翻统购统销,你还有良心没有?老了老了,你还想走回头路吗?哎!你说呀,哑巴啦!”
高老头分辩着:“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为这个小事儿。我是说留得太少不够吃。”
“放屁,你对谁撒谎!”老伴扑通跳下地,揭开囤盖说,“这囤底的高粱有三斗吧?”又掀开米缸:“这缸里的小米也有一斗吧?”又打开白面口袋:“这面也有十五、六斤吧?”又搬开小坛子、小罐:“这黄豆、绿豆、杂豆、爬豆……加在一块儿也有个斗儿八升吧?再算算离分新粮食的时候还有多久?现下要收割,打完场,算完帐,最远超不过两个月吧,两个月里边你能把这些吃了吗?啊,你说说良心话?”
高老头没有想过这些,当然没有提防这一手。他垂下头,半天不敢正视老伴一眼,过了一会才说:“我提那意见也不是为咱自己,我说不够吃,也不是指咱自己呀。”
“你指的是谁?”
“象咱女婿家……”
“哟,你五年没登人家门了,怎么知道人家粮食不够吃?”
“粮食够吃,还捎信要粮票?”
“女婿到县里开会去,要用粮食换粮票,我想咱家那几张粮票没使处,才捎信让你顺便带去给他使。喔,你就用这个造谣!”
高老头的心怦怦乱跳,越来越没底了,连忙说:“我也不是光指咱女婿一家说的,还有一篓油……”
“一篓油,哼,他是个富农,跟咱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你知道不知道?去年他就嚷过粮食不够吃,逼他的孩子到社干部家里讨饭吃。他家地下藏的麦子发了霉,倒在猪圈里猪都不吃,起出来的粪堆,让雨一淋,长出一层绿麦苗,这不是你亲眼看见的?”
“那他老婆为啥偷咱的粮食吃?”
“那是诡计,你上了当喽!”老伴更加气愤地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整天价夸海口:你成份好,你思想好,你敢提意见!你好好想想吧,你现在同谁站在一块儿了?”
“你不要给我扣帽子。”高老头恼怒地止住老伴,“能有这样的事?别的都是假的,大仙女偷一升粮食这是真的呀!不是给挤对急了,她能办这事?我找他狗日的问个底!”他说罢,跳下炕,一个旋风脚闯出屋。
这边,老伴猛吃一惊,爬下炕,追出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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