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长篇小说之《苍生》

第二十六段（3）

     她觉着自己挺好笑，不知道害怕什么，也不知道为啥逃跑。她只想起一件往事。还是闹日本鬼子那年头。有一回，田成业到燕山镇粜玉米、籴麦种，赶上“炸市”，被抓到乡公所。蹲了半天之后，人是放了，可是一口袋麦子和刚扯的一卷子布，都被乡里给扣下。田大妈心疼丢下的东西，觉着大乡长是田家庄老巴家的人，想求个人情，把麦子和布要回来。她就奔到燕山镇，奔到乡长的临时寓所。于是，她平生头一次看到那么大的双扇大门和大扇门上套着小扇的门；而且跟今天在邱家院子里看到的情形一样，也有好多喊叫着、说笑着、拉拉扯扯的人。所不同的是，让烧酒给醉得东倒西歪的人里边还有背着长枪、挎着洋刀的日本鬼子兵。田大妈一见那枪那刀，尤其一见那洋人的样子，就被吓得浑身筛糠一样地打哆嗦。她哪还顾得上什么麦种什么布，要命打紧，连忙地逃离开那个双扇门的大门口，跑到田家庄。……过去，那么多年的事儿，还没有忘个干净，多可笑呀！

    下地干活的人开始起晌，他们遇见田大妈都和气地打个招呼。

    田大妈不敢久停，说得回家看看。实际上，她估计邱家院子的小汽车带着“大人物”们走了，就又奔邱家来。

    邱家的双扇大门已经关闭，只有那个套着的小门开着。从小门也可以看到院子里的一些情景。院子很大，但不种蔬菜，除了两架葡萄，就是各种花草。葡萄架旁有一丛木槿花。邱家的两个儿媳妇正在花丛下那个安了压水机的水池旁边不声不响地洗盘子、碟子和碗筷。要洗刷的东西太多，只好用大笸箩装。

    田大妈迈进小门就递个话儿：“哟，你们这会儿才吃完饭呀？”

    两个媳妇闻声同时扭过头来，脸上都流露出紧张的神色，一个连忙向田大妈打手势，一个把手掌遮挡在嘴边说：“您小声点儿，别嚷嚷！”

    田大妈对这种警告莫名其妙：“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儿呀？”

    媳妇回答：“我家老爷子在屋，不让大声说话。”

    “还有客人？”

    “刚吃喝完，走啦。”

    “那好。”田大妈放下心，又说，“邱书记在哪个屋里？你们给我叫一声。”

    “我们怕他发脾气，可不敢叫。您有事儿自己去找吧。在东头那间会客室里。”

    田大妈对两个媳妇的态度语气没有一点介意，就不管不顾地直奔东屋。

    东屋跟西边的正房连脊，却是单开门。红砖到底，紫漆柱子，蓝漆窗棂，从上到下全安着大玻璃。隔着绿色铁纱门可以看到屋里的摆设。一溜罩着花浴巾的沙发。摆着切开的西瓜的茶几。东南角和西北角两个落地电扇对着吹，把罩在电视机和电冰箱上的白绸子吹得一下一下地舞动着。有一架人一样高的座钟，威风凛凛地站在两个沙发之间，那个摆如同小孩荡秋千那么摆动着。……

    田大妈对屋里的陈设粗粗地扫一眼，就感到眼花缭乱，不禁咂舌头惊叹。她早听人家议论，邱志国这几个月大变样，成了田家庄富起来的几户中最敢显富露富的一个。传说邱志国最近装备好的东客厅比县委那一间专门招待中央首长的房屋还“高级”。而田家庄的人，不要说平民百姓，连老队长郭云都没有见识过那个房间。于是凭着人们的想像，怎么“高级”就怎么想，传得神乎其神。田大妈今儿个亲眼这一看，觉得实际情景比传说得还要神。她正在四下寻找邱志国，发现一个长沙发扶背上有两只大脚丫子，继而是两条肉滚滚的大腿，鼓囊囊的肚子。她料定这个人就是邱志国，伸手刚要拉那绿纱门，突然从里边传出呼噜噜的鼾声，她吓了一跳，本能地倒退半步。

    “人家这会儿正睡觉，叫醒人家，求人家给办事儿准不高兴。……等等再叫吧。”田大妈心里边这么掂量着，顺势坐在屋檐前的一道膝盖高的花池子砖墙上。这儿正巧有一片泡桐树投下的荫凉，不致于挨西斜的日头曝晒。可是她心急如焚，那边还有个受难的人等着她去搭救呀！“唉，脱生人可别是个女的，女的顶倒霉；人家干干净净的一个大姑娘，哪料到遭那么一场暗算劫难！有冤还不能喊，只可吃哑巴亏。这该多窝心哪！……”田大妈脑海里转悠着坐在张石屋里的那个大姑娘，替那个大姑娘叫苦叫屈；恨不能来个“神仙一把抓”，把那个大姑娘肚子里的那块“病”给一把抓出来！这当儿，她听到屋里有动声，赶紧抽身站起，一步跨到绿纱门跟前。

    躺在柔软沙发上睡觉的邱志国只是翻个身，又接着“呼呼”大睡。他只穿着一件小裤衩，如果再翻个身，四仰八叉地睡，那不得把什么都露出来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