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短篇小说之
《丁香》
(5)
丁香把犁和套搬进库房里,回答说:“他干了半天活儿,怪累的,饭也没吃,真忍心让他再往地里跑一趟?一会儿我绕个弯儿,玩似的就替他拿回来了。”
队长跟进库房里说:“唉,你早这样对他说了,他又高兴,又知你的情,不就……”
丁香象个大人似地哼了一声:“谁图他知情!我是教训他哪!让他碰一鼻子灰,知道错误,下次保管加小心了。”
队长象第一次认识这个小姑娘,上下打量着她,品味着她的话,忍不住笑起来。
丁香又坐在木墩子上,挑拣高粱里的砂子和土块,说:“您不用笑,我人小,心里有数。我爸爸在家那会儿,说什么,他们听什么,他们服他,出气都是香的;可是我一接手,他们拿我当个吃奶的娃娃,不把我放在眼里,说正经话也不顶数,拿我老赶。哼,我得给他们一点厉害。我先对他们厉害半个月,以后再和气,就好说话,好办事儿了。你笑啥,真的。”
队长逗她说:“怪不得你不长个子,敢情净长心眼了。”
丁香认真地说:“我在学校,刚当班长的时候,那些大同学,特别是男同学,都瞧不起我;我说上东,他们偏上西,故意起哄,找我的别扭。我就是用这个办法把他们治过来的。哈哈哈!”
…………
四
吃晚饭的时候,果然下起雨来,沥沥拉拉的不算大,这是喜雨呀!
队长丢下饭碗,披上雨衣,跑到“保管”。他打着手电筒,到处照,只见院子里一切东西都收拾好了,库房的门上锁着两把大锁头,这才放心地走出来,又到饲养场看看。
董四正给牲口拌料。他见队长进来,就笑着说:“嗨,这可是好雨呀!”
队长说:“对了,真是看咱们的心下的。不管下透下不透,雨一住,咱们就得趁湿下种,再迟就晚了。四叔,您可得把牲口喂得饱饱的啊!”
董四一听这话,立刻又来了气,用手里的瓢子梆梆地敲着槽边说:“我说约点好料,约点好料,丁香那丫头,连囤边都不让我挨,就是不给。你瞧,就这扫场边的高粱,牲口爱吃吗?”
队长说:“丁香有丁香的安排,她这样办是对的。四叔,您可不要对她有意见了,我看她挺有出息。等会儿我找找她,让她给您约点好料就是了。”
队长从饲养场出来,碰见了杨五。
杨五吃完晚饭就到地里拿绳子,半路上碰见了丁香。他见丁香已经把绳子替他拿回来了,感动的说不出话来,赶忙把自己的油布给丁香披在身上。他见了队长,没好意思提这个,就说:“这回咱们的地算种上了。”
队长说:“对了,这可是场好雨,可不能错过机会。你就把小组的人安排好吧。”
杨五说:“我们的人都现成,说什么时候干,就什么时候干。不知道种地的工具准备得怎么样了,到时候,可不能人来了,空着手呀!”
队长说:“你这个意见很好,种地这套工具很杂,差一宗也种不上地。我马上通知丁香,再找俩人帮她,明天准备半天。”
杨五说:“算我一个,我去帮帮她。”
小雨还飘飘洒洒地下着。
队长正往前走,只见丁香迎面走来了。
她顶着一只破草帽子,披着一块褪了色的旧油布,卷着裤腿,穿着球鞋,在泥泞中,艰难地走着。她的背上好象背着很重的东西,因为油布遮着,看不清楚。
队长停住问:“丁香,雨拉拉的,你又干什么去呀?”
丁香腾出一只手,拉了拉油布,又把背上的东西朝上颠颠,回答说:“我给董四爷送料去。”
队长说:“料不是已经送去了吗?”
丁香说:“雨一停就要种地了,牲口干重活,得喂好料。这是豆子。”
队长高兴地说:“好好,你真想的周到啊!来,我替你背一节儿。”
丁香连忙说:“不用,不用,我背的动;您快忙您的去吧。”
队长说:“我还要跟你商量个事儿。”
丁香拐到一个土门楼下边,把豆子口袋朝地下一放,说:“商量啥事呀?”
队长跟过来说:“我打算后天种地。你这保管员,可得把工具给大伙准备齐全呀!”
丁香说:“刚才好几个小组长都找我说了。他们提醒我快动手准备,免得临时抓瞎。一组的组长说,他们用三个耠子,三组组长说用四个,五组两个就够;光剩下杨五那组没问了。”
队长说:“你这丫头,倒走在我前头了。杨五那组春地多,也得用四个耠子。”
丁香说:“行,我准备准备就是了。”
队长叮嘱她:“种地不光用耠子,还有……”
丁香连忙说:“还有套、盖、耙、砘子、种子斗,对吧?”
队长乐了:“你倒真能!”
丁香说:“我自己哪会想的周到?都是刚才老技术员到家里跟我说的。”她说着,又背起豆子口袋,“行,保证误不了大伙用。来,老队长,把油布给我遮上。”
半夜之后,雨忽然停了,一阵小西北风,把满天的云彩刮了个一干二净,露出满天星斗。
队长睡醒一觉,穿好衣服到外边看看,吃了一惊。他赶紧回到屋,拿了手电筒,又找了一把镐头,跑到村西头地里。他在地下刨个小坑坑,用手电照着瞧瞧,顶多有二指雨;地没透,要是让西北风吹一天,很快就会干。他想,种地得提前了。
队长回到村里,先通知小组长,天一亮就集合人,插耠子种地。他最后敲打杨五的门,杨五不在家。他刚要走,丁香妈跑过来了。
老太太焦焦躁躁地喊:“我说队长,丁香到哪儿去了?”
队长问:“她起来了?”
老太太说:“什么起来,一夜都没回家睡。我睡一觉醒了,没回来,我当你们在开会,又睡一觉醒了,还是没回来。我当他们团支部还有事儿,一直等到这会儿……”
队长搓着手说:“这可糟了,要是等大天亮,再开始操持工具,半晌午也下不了地!湿地让太阳晒干了,还怎么保苗呀!”
这时候,天已经放亮,大公鸡比赛似地唱着歌。小组长们挨门招呼人们早起来做饭。接着,开门声,井台上的辘轳声,风匣声,随着每一家屋顶烟筒上袅袅的炊烟响动起来了。
队长、丁香妈,还有几个小组长,心急如火地奔向保管室。当他们迈进大门的时候,立刻被一个意外的场面惊住了。
刚刚让雨水淋洒过的院子里,摆满了工具:耠子、套绳、盖、耙、砘子,还有种子斗,一套一套,一宗不缺,放得整整齐齐,象个小型农具展览会。
几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队长几步走到库房门口,见那两把大铁锁还牢牢地锁着。丁香到哪儿去了呢?
这时候,杨五、董四牵着牲口走进来。
大伙齐声问道:“杨五,丁香呢?”
杨五笑着说:“丢不了,在那边,忙了一夜,刚刚睡着。”
队长走过去一看,只见丁香躺在屋檐下的谷草上,盖着几个麻包睡着了。
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她睡得十分香甜,舒眉舒眼,两只山羊犄角似的小黑辫子,仍然神气地弯弯着,鼻翅一扇一扇的,均匀地呼吸着早晨清凉而又湿润的空气。
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草于青岛
全文完
发表于《儿童文学》1963年第2期。收入《翠绿色的夏天》、《幼苗集》、《丁香》、《浩然儿童小说选》、《浩然全集》第17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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